第一节
多吉笑笑,说:“这样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说巫师失职了。”
大队长格桑旺堆说:“今天回去,就写证明,大家签字,把他保出来吧。”
格桑旺堆又说:“妈的,送保书的时候,可没有小汽车来接,只好我自己走着去了。”
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那你就骑多吉的毛驴去吧。”
结果那个年轻人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个嘴巴。年轻人在县里上农业中学。眼下学校放了假,老师们关起门来学习批判,学生便都回乡村来参加生产。年轻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压制住了。风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烬扬起来,四处抛洒。在这风中,黄昏便悄然降临了。
天一黑下来,正好观察山上有无余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闪烁或飞溅。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然后,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闪光的冰雪勾出了美丽的轮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边缘,也泛出莹莹的蓝光。烧荒过后的地方,变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央的无底深渊。
一种说,多吉不能因为替牧场恢复生机而获罪,就如此趾高气扬。
但更多的观点是,索波这样的人,靠共产党翻身,一年到头都志得意满,就不兴多吉这样的人得意个一天半天。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当下索波就停住脚步,扭歪了脸说:“什么?!我答应把毛驴给你牵回来就不错了,还要我给你养着!”
索波话音刚落,人们的埋怨之声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种风拂过了森森的树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细长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脸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了。
望着这片漆黑无光的地方,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过的土地,已经在严冬之夜完全冷却下来,不会被风吹起火星,把别的林地也烧成眼下这样了。于是,人们放心地下山回家。只等来年,被烧去了杂灌的牧场上长满丰美的青草。
这时,多吉已经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长老魏叫人开了手铐,让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还叫人端来了一茶缸开水。
老魏叹口气:“又来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来,不成材的小树荒住了牧场,牛羊吃不饱,茶里没有奶,糌粑里没有油,日子不好过呀!”
“这么一说,你倒成英雄了。”
“哦——”埋怨之声又一次像风拂过阴沉的树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挥舞令旗,呼唤众神,引燃火种的神圣情境中太久了。现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经烧过,山坡一片乌焦,作为一种新时代的罪证赤裸而广大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下,这里那里,还冒着一缕缕将断未断的青烟。多吉终于明白,虽然放火的程序与目的都是一样的,在这个新时代里,这确乎是一种罪过了。
他叹了口气,从驴背上解下搭裢,扛上自己的肩头,对着大家躬躬身,独自向山下走去。
这时,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村里。大家看见走出很远的多吉,向着正要上山的公安挥手,向他们喊话,说自己会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们爬上山来了。几个公安就倚在吉普车上看着他一步步从山上下来。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给他戴上手铐,把搭裢装上车子,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