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工农浴室里的那些妇女后来评论金兰的这句话,都说那是火上浇油,金兰要是识趣不该说这句话的,本来素梅已经被劝住了,素梅已经开始在梳头发。她们看见素梅的脸刹那间变白,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视线像一束火追逐着金兰,金兰穿到一半时发现有人丢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进了网袋,她走到大门边掀起棉帘子时素梅突然尖叫一声,抓贼,别让她逃了!
于是便有了令整个香椿树街瞠目结舌的一幕,在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农浴室的门口,过路人看见骚货金兰被三个女人按倒在地上,金兰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开,最后露出了孕妇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们是在浴室狭窄的过道里扭打,过往的男人们不敢走进属于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挤在门口围观,他们看见素梅抓着一把梳子,在金兰的大肚子下面捅着,素梅嘴里喊着,我让你偷,我让你藏!门口的过往人互相打听,偷什么?藏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又挤在一起朝里面望,又看见素梅朝外面挥着梳子说,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女贼,偷了男人不够,还要偷我的金耳环。
拾废纸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门口,老康声嘶力竭地对那里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会犯法的。但根本没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边的一个男人,他说,你们怎么看得下去,快去把她们拉开呀。那男人没有听清,他头也不回他说,别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铁钳子去夹他的手,老康说,没有王法啦、你们怎么不去拉开她们,那男人终于回头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类分子,他认得老康是谁,怪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进去拉?你又在伪装好人,其实你这种阶级敌人唯恐天下不乱。
后来是老康跑到理发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赶到工农浴室时人群已经散去,他看见金兰拎着一只网袋倚靠在镜子上低声啜泣。老朱出于职业性的习惯,首先从白色工作服口袋里掏出梳于,在金兰凌乱的发卷上梳了几下,金兰却狂叫了一声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兰异常恐惧地瞪着男人手里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春天在浴室门口发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经去找派出所的小马,要他拿出一个处理的办法,可是小马觉得老朱是在故意为难自己,这种事情让我来处理?小马牢骚满腹地说,做香椿树街的户籍算我倒八辈子霉,什么狗屁小事都来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里舌头惹出来的,让我处理?让我处理也可以,你把她们一起叫到派出所来,我给她们一人一记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觉得小马没有听清事件的过程,他说,不是打架,是她们三个人打金兰一个人,她们竟然当众把金兰的衣服撕掉了,她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小马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种男人,咳,自家女人让剥了裤子,怎么还整天挂在嘴上?小马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扫视着老朱,他说,女人跟女人打,雷声大雨点小,闹不出人命的,你一个大男人就别挤在里面起哄了。老朱愣了一会儿,说,光打几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计较了,可她们还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怀着孩子,经得起这么捅吗?小马啧啧咋舌,他注视着老朱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老朱你看你,这种事还挂在嘴上?你不嫌肮脏我还嫌呢,小马说,女人跟别人打架,动不动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没空管这种事,你去找居委会吧。
你还装腔?我进来时就见你的贼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环还真的滑掉了,还真的让你捡到了。素梅已经挡住了金兰的去路一边朝外面的女浴客招着手说,大家都来作个证,抓到了一个女贼。
你别血口喷人,金兰的声音已经近似哭号,她拼命地抖着毛巾和肥皂盒,我让你找,反正我还没穿衣服,金兰也朝外面喊着,大家都来作证,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赏她一记耳光。
谁打谁的耳光呀?素梅这时假笑起来,她的目光却沿着孕妇臃肿的身体上下滑动着,你让我找?是你让我找的,素梅说着就开始动手翻弄金兰烫过的发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说,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别把我的头发乱弄,弄乱了你出钱给我去烫。
头发弄乱了有什么?你浑身上下哪儿都弄乱了。
老朱在气头上,他对小马的推倭很愤怒,一时却找不到表达愤怒的方法,茫然四顾间倏地发现一把理发剪躺在窗台上,老朱就一把抓过来说,这是我们后里的,借了公物要还。老朱抓着那把理发剪气冲冲地走出派出所,临出门向小马丢下一句话:以后剃头原价收费。
老朱那天正在气头上,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居委会,刚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女人凄凄的哭声,隔着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几个女干部哭诉着什么,老朱想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他想冲进去教训一下素梅,脑子里却立刻想到一句民谚,好男不跟女斗,我现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叙德再来打我,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朱想我姑且听听那个泼妇怎么说吧,他贴墙站着,听见了素梅指天发誓的声音,我要是说谎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环真的在浴室里丢了。
素梅一边哭一边说,她真是没捡到说一声不就行了?她不该说那种不要脸的下流话,她知道我心脏不好,存心在气我。老朱想素梅什么时候有心脏病了,这不是坐地耍赖吗?她要是有心脏病就该拿医院证明出来,老朱正想跨进去这样胁迫素梅,突然听见一个女干部接过素梅的话茬开口发言了,你也别主气,谁是谁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干部用一种干练而沉稳的语气解剖着这场风波,她说,金兰的生活作风糜烂透顶,我们也听到了很多反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万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干部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事情的关键处,怎么能去剥她的衣服?怎么能用梳子去捅?毕竟不是敌我矛盾,金兰是工人家庭出身,毕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原先的冲动,女干部的那番话似乎也帮助他认清了金兰的最终面目。老朱抓着理发剪的手机械地动了几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块,老朱后来就捏着那块衣角慢慢退出居委会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却是悲伤和酸楚,算了吧,这个骚货,她自己也有错。老朱最后对自己说。
事情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按照香椿树街人的理解,金兰老朱一方肯定心里很虚,否则怎么会善罢甘休?在这条街上无法竖良好口碑的人,他们的冤屈往往会被公正舆论所忽视,而金兰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飘了几天就无声地消失了。
别碰那儿,你再碰那儿我扇你耳光。
那儿碰碰有什么?我儿子碰过了,我男人碰过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么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让你碰,金兰怒喊着推开了素梅,又推开了素梅的女亲眷。这时候旁观者们开始上前劝阻素梅,似乎每一个人都猜到金耳环是虚设的一个借口,素梅不过是出一口气罢。出了气就行了,劝架者说,让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怀着孕,闹得太凶怕伤了孩子!浴室里沉寂了几秒钟,她们听见金兰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兰在戴一只香椿树街罕见的黑色丝绸胸罩,手忙脚乱地怎么也扣不上,金兰突然就呜咽起来,说,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个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别人撇着嘴说,腆了那么大的肚子还想着招蜂引蝶,戴给谁看?
戴给你男人看,戴给你儿子看,那边的金兰跺着脚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