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
歌声恋恋不舍地走远了。我的魂灵也重新找到了我。伐尔堡的姑娘一定是金发碧眼吧。我从门缝看见轮椅上的那双脚还在轻抖,仿佛歌声还在,韵律依旧。
在我魂灵返回不久还没有安顿好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跳了起来。薄毯滑落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桑多。我愣怔地看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穿得太少了。可能是出于对桑多的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满怀爱情,我一点儿也没慌张,沉着地从地上捡起落毯披在身上。从桑多脸前又从容又高傲地走回房间。
我回手关门时,发现桑多一直跟着我。
"你要干什么?"我像主人一样发问。
我想起了我的那个梦。舅舅从轮椅上走到草地上,又从草地上走回轮椅上。我好像又看见他抹抹嘴,丢下餐巾,朝我走过来了。我认定他是个肢体健全的男人。我又呷一小口牛奶,牛奶有些凉了,有股胆昧。舅舅仍旧吃着,吃得有些急了。我呆呆地看着,恍然大悟,那个我一直以为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不是桑多,是舅舅。就算桑多长得也很漂亮,他不过是个漂亮的毛小伙子,是个男孩儿。昂佩舅舅是个漂亮的男人。这差别这么快就让我分辨出来了。我够福的,怎么总碰上漂亮的男人呢。不过,跟漂亮的男人打交道,你总免不了要犯蠢。
他真的很漂亮。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呢?一定是跟我发现了另一处爱情场景有关系。他脸上的起伏和缓,这说明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那宽敞的额头,说明他很聪明,也很豁达。他粗壮微黑的脖颈牢牢地顶住脑袋,这说明他是个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他吃那块可爱的小点心时,好像是不忍心,他多善良啊。我差一点儿把这句话抒发出来。他抬头跟我说话时,我恨不得把脑袋藏进牛奶杯里。
"你慢慢吃啊,小亚威。"
我哪里还能吃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太阳底下满怀爱情的大蚂蚁,坐卧不安。耳边嗡嗡响着,"小亚威",'叫亚威"。真是见鬼了,他也不是我亲舅舅,哪来这么多亲切呢?他这么说是想拒我于拜丽之外。他为什么管我叫小亚威呢?他真的不算老。
我坐到镜子前面,伸出双手照镜子。我脑袋里的所有空间都被那张成熟的散发男人气息的脸占着呢。我的手指蠕动着,那皮肤质感真强,像画儿似的。那天那个拜丽抚摸他一想起拜丽,我好像喝了一杯冰水,脑袋顿时条理清晰。我真是疯了。
现在之所以我给你讲故事,你听我讲故事,就是因为我比你更善于不敲门就闯过去。就像这一次这样。
过去之前,不要在门前犹豫下决心,决心应该在头天晚上就下好。要习惯和不明身份的人打交道。对推门进去以后的一切都不要大惊小怪。你要坦坦然然地进入你的位置,不让他们了解你,也不给他们准备时间,应该像快刀斩西瓜一样,一刀就砍出个断面。我常这么干,这一次差一点就是蓝宝石了。
那只戒指到我手上之前,是不是戴在她手上,我没看见。她用拇指和食指把戒指递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拿过来了。我想那会是好东西的。我把那戒指拿在手上仔细观看,不能马上断定真假。后来我看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个乡下佬,我就痛快地把戒指戴到了右手的无名指上。然后伸开右手,让她看,她笑了。虽然我也挺高兴,但是心里还是不安稳:她会不会是别有用心呢?别有用心就别有用心吧,想也白想。
"这戒面是蓝宝石的。"
她这么一说,我怎么看那戒指都是蓝宝石的了。我没想主动还给她戒指,她也没要。我
我为什么要迟起,为什么要去和那个舅舅一同吃早饭,我忘了我的使命。我不是应该把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伸到舅舅脸前的碟子里,去拿一块小点心吗?不是想看看他对蓝宝石的反应吗?昨天晚上不是这么安排好的吗?我居然被那个舅舅的那张很老的脸给迷住了。我为什么没戴上戒指就去端详那宽额头了呢。我从枕头下面翻出戒指,塔洛走了进来。我对她说。
"你才十七岁,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对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的男人动什么感情。那样你会未老先衰,会早死,会马上就变成一个老太太。"
塔洛冲我笑,我吓一跳,我以为她听懂了我的话。当然,她不会听懂我的话的。
上帝给每个人的机遇都是一样的。鲁滨逊和那个幸运的彩督山伯爵和你没什么不同。你不能总是抱怨那些夜里响起的歌声搅了你的香梦。我以前跟你说过歌声,萨维城夜晚的歌声。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字歌。这些歌很美,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歌声。昨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因为歌声不再只是歌声。我的生命好像因为他才在延续,这时候没人会睡得着。
我围着薄毯,朝舅舅房间的灯光走去。歌声和灯光一同从门的四周漫出来。歌声低沉、舒缓,夹着几分哀怨。我不能不靠近它们。我蹲在门下,忘记了自己,忘了自己蹲在一扇随时可能被人打开的门下。不要总是记着我可怕的婚礼你才是我快乐的天堂回忆是我惟一的财富因为有你,我的伐尔堡姑娘我才会怀念,才会悲伤。
就这样把那枚蓝宝石的戒指戴上了右手。不过,你别以为现在还可以从我这儿找到那蓝宝石,我没占着那梗宜。
从她的房间回到我自己的住处,我想好好看看那戒指,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我仔细听听,是塔洛和桑多。我跑出房子,在回廊上喊塔洛,塔洛拿着我的洗好的长裤上楼了。
我想问塔洛刚才去哪儿了。可打手势又说不清这句话。我就那么看着塔洛走进我房间又出去又进了昂佩舅舅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我故意这么做的。九点多钟我去吃早饭,舅舅果然在那儿。我站在他背后向他说了个"早"。我从不向别人道早安什么的,在家里我也不对爸这么说,他最爱我了,常给我出些主意让我和妈和睦相处。
舅舅回头冲我笑笑,然后打手势给塔格。塔洛为我准备了一份餐具。早餐又是西式早点,我真没胃口。我端着牛奶,惺惺呷,看着吃得很文雅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