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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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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迟疑着,看见慧仙已经把白罩布打开了,用手指提起来拍打转椅上的碎发,来,坐下来吧。她说,李奶奶给李玉和剃个头,你剃好再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我骑虎难下,在小改他们嘲弄的目光中向转椅走过去,一种罕见的紧张感让我的脚步有点踉跄,我听见慧仙说,你把旅行包放下。我没放。我坐在方凳上。把旅行包安置在我的膝盖上,慧仙说,你那旅行包里装了金条呢,谅你也没有金条,怕谁偷?她的手伸过来一拎,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一边去了。

她站在我身后,身体与我若即若离。一种陌生的丰富的香味包围了我,我无法描述那香味,一半来自慧仙的身体,是她脸上脂粉带出的茉莉花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来历不明,我怀疑那是她的体香,是向日葵花盘... -->>

我知道他是在说赵春美的事,我说,我跟她的矛盾怎么起来的,你了解清楚了吗?

王小改说,你倒会说话,你都把她逼上吊了,那还叫矛盾?

我说,是她先逼我的,她在这里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

理发师们这时都放下了手里的饭盒,表情看上去很暧昧,老崔说,空屁你差点惹了人命,还要我们替你说话?我要说话就说公道话,这事开头错在赵春美,后面都是你的错,千错万错,大错小错,谁逼人上吊谁是大错!

很明显,老崔他们的立场最终站到了赵春美一边。我的目光忍不住去看慧仙,慧仙却到火炉边用火钳翻弄着烤架上的几片馒头,她也不回应我求援的眼神。拿了块烤馒头径直走到孙喜明面前,强行塞到孙喜明手里,干爹你不吃我的饭,吃块馒头,就算给我个面子。孙喜明看看手里的馒头,又看看我,慧仙,你别操心我了,你在镇上人头熟,关系广,还是帮东亮出出点子,趁早解决问题吧。慧仙沉默了一下,眼睛瞟我一眼,眼神有点虚无,她说,他那个怪脾气,谁捉摸得透,我出点子他不爱听呢。孙喜明对我使了个眼色,替我表态说,爱听,你有点子,他爱听。慧仙这时叹了口气,谢谢你们高看我一眼,我也不是诸葛亮,哪儿有什么好点子?我看就让王小改带着库东亮上门去道个歉。不管她赵春美过得去过不去,先道歉,什么叫解决问题?走一步看一步嘛。

我走过了街角的工农浴室,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趁这工夫进去洗个澡呢?一抬眼我看见文具店的老尹腋下夹着一包衣裤从浴室里面出来了,他说东亮你怎么戴个草帽来洗澡?你们船队好多人在里面洗呢,快进去找他们吧。他这么一说就打消了我的念头,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我从来不跟船民一起洗澡。我看着老尹红光满面的面孔,突然想起他是油坊镇的消息灵通人士,赵春美披露的那件骇人的丑闻是真是假,至少应该向他了解一下。我就说老尹我不是来洗澡的,是来问你一件事的。老尹嘴里哎呀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就怕你问的事情太难,我也答不上来。我原来想直接求证赵春美的说法,话到嘴边又没了勇气,我问他,老尹你知道丘老大是什么人吗?老尹说怎么不知道?不知道他我还研究什么地方志?丘老大是解放前金雀河河匪头子!我问他,那你知道烂菜花叫什么名字,她是干什么的?老尹说,烂菜花姓蓝,又叫蓝姑娘,她干什么的——这职业对你们年轻人还真不好说。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妓女吗。老尹叫起来,你知道还故意问我,东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终于憋不住了,一跺脚说,老尹你行行好,请你告诉我,我爹他到底是谁的儿子?老尹一惊,用古怪的目光注视了我一眼,突然搬过浴室门口的一张凳子,兀自整理着他换下的衣裤,整理好了衣裤,他突然对我说,别去管你爹的出身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东亮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要记住,历史是个谜,历史是个谜啊。

我和老尹在浴室门口分了手,他朝文具店走,我朝菜市场走。也怪老尹的话故弄玄虚,我一听到历史这个字眼,就忍不住朝棋亭方向的天空看,对于我来说,历史就在棋亭的上空飘扬,历史之谜也隐藏在棋亭的地下。我仰着头走了没多远,听见身后有自行车呼啸而来,没等我看清周围的动静,我头上的草帽就不见了。我的草帽被人掀到了地上,两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朝我撞过来,一个手里高举着一把链条锁,另一个正看着我的阴阳头傻笑。我认出那个举链条锁的是金阿姨的儿子张计划,空屁你吃了豹子胆了,敢欺负我妈!张计划高喊一声,旋着那链条锁就朝我甩过来,我下意识地躲开了链条锁,冲过去捡那只草帽,另一个中学生敏捷地把自行车骑过来,车轮子准确地碾住了草帽。我去推车轮子推不动,两个中学生跳下车来,我们三个人刚刚扭打在一起,听见街对面拥出一群人,一个中年男人的吼声率先响起来,李民、张计划,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旷课跑到大街上打架来了?两个中学生闻声推上自行车,飞一样跑了。我回头一看,街对面竟然就是油坊镇中学的新址,校门口站着一排衣冠楚楚的人,不是教师就是校工,那中年男人我认识,是顾校长,他也曾经是我的政治老师,我发现顾校长眯着眼睛打量我,怕他认出我来,迫不得已之下,我也像那两个中学生一样,飞一样地跑了。

总算是一场虚惊,可恨那个张计划临走还使坏,他把我的草帽拿走了。那是慧仙给我的草帽,我很心疼。我捂着脑袋走了一段路,发现路人都好奇地打量我手掌下的脑袋,没有办法,我只能到花布巷去买一顶新草帽。

花布巷一带阳光灿烂,有几个老汉在巷口的老虎灶外摆了张桌子,一人一个小竹凳,坐在一起喝茶闲聊。老汉们大多认识我,压低声音议论着,这就是那个库公子呀,小时候是太上皇,到哪儿都耀武扬威,现在没办法,受人欺负啰,你们看,还给人剃了阴阳头!

我买了草帽走出花布巷,听见那些老汉正在争论儿子好还是女儿好的问题。那个脖子上长了大瘊子的老汉是五癞子的父亲,以前开铁匠铺的,他不停地咳嗽吐痰,吐一口用鞋底踩碾一下,他说女儿好啊,我养那么多儿子,抵不上一个女儿,每年过年,七个儿子送我七瓶酒,一个女儿就送了八瓶酒来。戴军帽的老汉我也认得,他是理发师小陈的父亲,原来在澡堂工作,擅长掏耳屎修鸡眼,我记得以前他经常带着一只木箱子上门为我父亲服务的,没想到他对养儿养女的看法还有点水平,什么儿子好女儿好的,只要他们自己有出息,儿子女儿都好,要是没出息,儿子女儿都不好,做绝育手术最好!我注视着那几个老汉其乐融融的样子,想起船舱里孤独的父亲,不由得百感交集。河上的父亲未老先衰,岸上的老汉看上去却返老还童了,岸上就是比水上好。岸上的老汉们很好,他们的儿子也很好。我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所有人的血缘都容许更改,那该多么有趣啊,如果我不是库文轩的儿子,如果那老铁匠是我父亲,如果那掏耳屎的老头是我父亲,我会成为五癞子和小陈那样的人吗?如果我是五癞子我是小陈,好不好呢?我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被自己的心声吓了一跳,我竟然在羡慕五癞子那混账东西,我竟然向往着和理发师小陈调换身份,我的答案竟然是,很好!

王小改鼻孔里哼了哼,说得轻巧,道个歉就行了?这就算解决问题了?你们把赵春美当什么人了?

慧仙竖起了柳眉,目光炯炯地瞪着王小改,那要怎么办?把库东亮杀了,拿他的人头去向她道歉?他们库家也死一个人,就解决问题了?

王小改一时语塞,看上去他对慧仙充满崇拜之情。不敢开罪她,就又把目标对准我,推了推我的肩膀,你们看他犟头犟脑的,哪儿有个道歉的样子?不要到了人家门上再闹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带他去道歉,先让他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王小改这一番话把我气坏了,嘴里就嚷起来,王小改你放屁,我凭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我道歉可以,赵春美也要向我爹道歉!我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店堂里的人都对我做出了鄙夷的鬼脸,王小改对慧仙说,你看看,我没说错吧?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你去帮他干什么?孙喜明急了,低声对我说,东亮你怎么犯糊涂呢?你这提的什么要求?你没有资格呀,男子汉大丈夫的,跟女人道个歉有什么?去就去。

孙喜明又替我表了态,他拉着我手往门边走,嘴里说道歉去道歉去,眼睛催促着王小改,王小改站在那儿不动,用眼神征求慧仙的意见。事情的发展有点神奇,慧仙似乎成了事件的主宰者,不知为什么,她扮演这角色,让我感到安心。我也看着慧仙,慧仙的表情看上去深不可测,嘴角上浮出一点笑意来。我怎么成了李奶奶了,这不是李玉和上刑场告别李奶奶吗?她开了个玩笑,一只手拿起了桌上的推剪,一下一下地试着推剪,忽然朝我勾了勾手指,来,库东亮,上刑场前先做头发,你把草帽摘下来,我来替你把头发剪好。

我路过沈麻子的烧饼摊子,闻到香味,才觉得肚子饿了,我买了个烧饼,正啃着烧饼,听见身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我名字,是德盛女人。她大惊小怪地瞪着我,东亮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啃烧饼呢,你在理发店到底惹了什么事?治安小组到处找你呢!我说,治安小组找我干什么,我在大街上走路,破坏了什么治安?德盛的女人神色严峻地看着我,你跟我犟嘴有什么用?理发店的人说赵春美让你逼得去上吊了,人家刚刚把她从梁上救下来呀,你招惹谁不好,怎么偏偏去惹她呢?

2

我再次走进人民理发店去,店堂里弥漫着饭菜和光荣牌肥皂混合的气味,理发师们用两张方凳拼凑成一张小桌子,正围着一起吃午饭。他们看见我回来都惊讶,我比他们更惊讶,因为我发现治安小组的王小改在理发店搭伙,他挤在理发师们的中间,正夹了一只荷包蛋往嘴里塞,而孙喜明一个人尴尬地坐在长椅上,看见我进去如遇大赦,站起来对王小改说,王小改,东亮来了,我可以走了吧?

王小改在饭桌上头也不抬,说,不可以,你要在场,等问题解决了再走。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原本是要让理发师们把我的头剃完的,看店堂里空气不对,拿起角落里的旅行包就要走,王小改扔下饭盒跑过来,一把夺下旅行包,你往哪里走,惹了祸就想溜,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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