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冥冥中的母亲
老板娘说县长“似乎在生病”球球心一直是提着的,她完全不敢想像县长现在的样子。
她在拐向后窗的墙角边站住了,这才觉得两腿发软,不由紧贴墙根。墙上的腐烂与潮湿的气味,像一条虫子钻进鼻孔,并且一直往心里灌下去。
县长!县长!她求救似的在心里喊了几声,呼吸将喉咙里的痰上下捣鼓,像个活塞,她感觉肺叶针刺般疼痛。她忍住咳嗽,暗底使劲咽了几下唾液,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只黑猫从屋檐上蹿下,一颗石粒滚到麻石街上,叮咚几声,落在街心。黑猫朝她看了一眼,黄色的瞳孔,有太阳一样锋利的光芒。
她看出黑猫满眼的仇恨。
球球惘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球球,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老板娘听出球球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厉红旗的背上,球球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汽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薰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清清爽爽地呼吸,让呼吸清清爽爽。
人一辈子,身体是本钱,身体坏了,就没什么盼头了。像县长,一个癫子,原本是快快乐乐的,那天窝在墙角里,好像是生病了。天,都穿的什么啊!胳膊、腿都在外面。这个冬天,会有人冻死的,会冻死人的。老板娘只顾低头说话,她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她并未发现球球的表情变化。
县长?你在哪里看见她了?快,快告诉我!球球突然爆发的声音把老板娘吓一跳。她很惊愕,眼睛在球球脸上转了半天,不急不缓地说,嗯?这么着急?你和那个癫子有什么瓜葛?癫子始终是癫子,不是常人,都将自生自灭的。平时给她一碗半碗半粒丸吃,也算是行善积德,其它的问题,可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老板娘严肃起来,显然,她早就知道球球经常送白粒丸给县长吃。
我找她有事,真的有事,我一直在找她。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到的她?球球抓着老板的手臂使劲摇晃,忽然觉得这样不好,又慌忙松开双手。
黑猫的眼神让她浑身发冷。
看着黑猫的屁股消失在房子后面,她才回过头来。
跨出一步,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蜷缩墙角,躲在半壁屋檐下的县长。她对自己说。
然而,然而眼前的景象,不是想像中的景象。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窗户,一扇狭小的、蒙了塑料的木格子窗户,离窗户不远的小角落,空荡荡的小角落,只有一件遗落的破黑棉袄。她走近去,看清了地上零碎的东西。有果皮、烟蒂、馒头屑,更深的角落里,还有一堆干硬了的大便。墙根是光滑的,因为某种磨擦而显得明亮。她提起黑棉袄看,陌生;再嗅了嗅,没有她熟悉与喜欢的那股气味。她立在原地,身体转了一圈,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站在旷野中,四周一片荒凉。她的心里涌起恐惧。
县长!县长啊!她又在心里呼喊。
哎,在你屋子后面的小巷边,白头发,一身破破烂烂,除了县长,还会是谁。老板娘说完,球球扭身就走。老板娘扯住她说,都好几天前的事了,这么冷,她怎么还会在那里呆着,不定死到哪个地方了呢!老板娘没料到球球拿眼睛敢瞪她,直到球球的背影消失了,她还在发愣。
老板娘说的小巷,在球球的后窗。后窗是一条细窄的居住街。球球的房子没有后门,从住处到后街,要绕一大圈才能走到。后街破落与偏僻,球球极少到后街走动。这条窄街与小镇环境极不谐调,好像到了另一个更为贫穷的地方,有更久远的时代差异。几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紧闭,行人能感觉里面的暗淡、清冷与腐朽的气息。
天色昏暗,小巷里的风,更是阴冷刺骨,像一个逃窜的幽灵,与人擦身而过。球球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小巷口却放慢了脚步,忽然对这条被她忽视的陌生小街充满畏惧。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麻石板街是一种荒芜的干净,街两边的屋檐,几乎在空中相接,头顶是一线狭长、昏暗的天。球球紧张地边走边看,心嘭嘭跳动,两条腿迈不开正常的步子,机械地顺着麻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前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脑海里依次闪过与县长有关的情景。县长的歌声,县长的牙齿,县长的红丝巾。县长朝她笑,轻轻地拍她的背。还有梧桐树下的黑屁股与白屁股,她亲眼看见县长被人强奸了(她是后来才明白的),她当时吓得瑟瑟发抖;而县长也亲眼看见,看见枫林里的那一幕,傅寒撩起了她的裙子,傅寒撩起她的裙子,县长则在哼唱那首“九九艳阳天”
像是正去庙宇烧香拜佛,球球面色肃穆,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每向那个地方靠近一步,心里的恐惧便增添一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假若发现县长的手上真有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那一霎那,她该痛哭还是欢笑?她慢慢地向前移动,她十几年的孤独与悲伤,仿佛即将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渐渐地逼涌上来,伺机一触即发。
老板娘看见县长呆的地方,其实就在球球的后窗左侧三四米处。知道这个确切位置后,球球便记起某些夜晚,她似乎是听到过窗户外面的声音,她只是没有留心,没有想到会是县长。她四处苦心寻找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