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踩着街上残余的鞭炮屑,球球竟觉得自己走在坟墓上。小镇这座巨大的坟墓,经历了一次团体拜祭,仍在沉睡。她没有直接从玫瑰街拐到丁香街,再去酒厂,而是特意横过百合街。她看见了她的白粒丸店。老板娘约定,正月初五与她正式签订合同。也就是说,还有四天,她不再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而是堂堂正正的老板了。尽管白粒丸店紧闭,球球还是看到了里面热气腾腾,人来人往的火热场面,闻到了白粒丸的清香。她禁不住微笑。接着,她围着梧桐树转了一圈,沉思片刻,这才穿过白粒丸店的胡同,去找厉红旗。
上了丁香街,太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投射下来,眼前一片明媚。
她几乎听到阳光“哗啦”泼撒的声音。
天,一直未开眼,持续低温,阴沉,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
早上起来,球球就不断地朝独木桥那面张望。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厉红旗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按道理“送日子”的人,应该在早上八九点钟到达,可厉红旗像受鞭炮声惊吓的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眼下已过午饭时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变故。
我说过,镇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没惊动亲戚朋友,看看,闹出这大笑话来,脸面都不知往哪搁。对于球球嫁给镇里人,母亲一直是怀疑的。这下证实了,她有点为自己得意。不过,她意识到应该像个母亲那样,为女儿伤感,便沉下了红薯脸。伤感是个什么东西,母亲其实不懂。伤感是小资的情调,母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富足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没过一阵,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把镇里人,把厉红旗骂得狗屁不是,似乎这样就帮了球球一大把。
咳——咳——,咳!球球带着胸腔内的风箱,躲开了母亲的聒噪,站在屋外的泥垛上,向独木桥张望。远处的山,大片的白雪点缀,像一只巨大的花母猪。她在那里寻找花母猪的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地方,她仿佛听到它嗷嗷地叫。风从她的鼻尖刮过去。她的脚趾头已经冻麻木了。风箱抽得更为猛烈。她这样眺望着,又等了一小时,然后,她转身进了屋。五分钟后,她出了门,径直往镇里走去。
一路鞭炮声不断,还伴有热闹的喧哗,那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球球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也没有想过,母亲会为她准备什么嫁妆。她告诉母亲,她将要嫁人,仅仅因为她是母亲,厉红旗必需从这个家里将她迎娶过去。
正月初一,他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球球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
母亲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现了猪圈,耷拉着大耳朵的花母猪,站在稻草上,面带微笑,端着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气。接下来,她又看见蓬乱的稻草,长在县长的头上,头发里隐藏猫一样的眼睛,一明一灭。
妈妈?球球张嘴呢喃。
妈?妈?你还记得叫妈?!养你十几年,你喊过老子几声?母亲的话像颗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弹跳。
新鲜的鞭炮屑爆碎在荒凉的坟堆上。
残烛灭了。
残雪静卧。
一片花白的世界。球球行走在花母猪的身体上。
冷不断地往心里钻,身上越来越冷,像风剥掉了衣裳。她裹紧自己,顶风行进。天渐渐有些暖色。她很快就到了镇里。大年初一,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摊位都撤了,人们都躲在房子烤火,团聚,街上便格外空旷。零星的爆炸声不断。
你,是我的妈妈?等玻璃球停止滚动,球球捡起了它。球球的语气表明,如果是她的妈妈,她没有给过她一点母爱,这句话,可以是诘问;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妈妈,这句话,便是疑问。
母亲哑了。
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木然。
母亲放好孩子,低头做饭。
母亲始终没有回答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