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旨邑,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纸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年,希望你已经回家了,不要独自留在长沙。你曾给我开辟了一个世界,你将会看到你对我的影响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来。对你说再多痴心的话也没有用,我是如此无奈。我爱你,我会把你深深藏在心底,旨邑永远在我心中。”
无数只夜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悲伤扫荡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长沙,打开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圣经,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长沙,谁也拿不准旨邑要干什么。到得长... -->>
有种东西在旨邑内心深处越来越稀薄。心灵在本质上表里不一、图谋不轨。她需要找到一个解放性的词,借助于那个词语,能够最终把握迄今为止一直纠缠不清地压迫着她的意识的东西,忘记所谓的时间、悲伤、自我。“回家”是一个不错的词,但这个词带给她新的压力与紧张。一年到头,时间这张稀疏的网,将一切都遗漏掉了,只有家乡的小镇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着历史,不论糟粕和精华。街道越发狭窄,路面坑洼渐深。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将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
旨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这些,提醒身边的秦半两,不要对那个堕落了的、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湘北古镇抱有期待,它早已不是她出生、成长时期的面貌。如果哪一天街角那株苍老梧桐不见了,河上石拱桥以及桥底乌篷船消失了,旧木楼青瓦檐全部毁掉了,她决不会再回来。秦半两说她恨之愈深,爱之愈切,他这次来的任务是,在这些东西消失前,把它们记录到他的画里。旨邑笑。她感到自己又在做荒唐事,居然把他带到自己生长的地方,难道潜意识里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期待?刚与水荆秋分手那会儿,她哭着想,一定要在身边找一个人马上恋爱,事实上,即便身体里躁动不安,虚无感也会将它们轻易地毁压。她是一只吃饱了的狼,对出现在附近的动物失去攻击兴趣,就算动物们在她嘴皮底下游荡,也绝对安全。不过,她愿意将它们盯紧,储藏,以期再度饥饿时享用。
他们终于抵达小镇。秦半两立刻喜欢上它。那时正是黄昏,斜阳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顶白雾缭绕,两条狭长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开去,里面传出偶尔的爆竹声,以及晃动的人影。他撑开两腿,军匪似的站在桥头,饱看小镇娴静迷人的面孔,觉得并非旨邑描述的那么糟糕。在往家里走的那段路上,旨邑给他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母亲的脾性,还有由于父母的一次“不慎”生下的妹妹,比她小八岁,还指给他看了她当年就读的小学。秦半两问她将怎么介绍他,她说是“朋友”他说你妈要是问我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怎么回答?旨邑说你笑一下就行了,让我妈自己去理解。他说听起来我们像是不依赖语言,而是依靠触须传递情感的动物。完了又说,万一我很高兴,对你妈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怎么办?她说以后每年都得过来圆谎。他说这很有吸引力。脚下的浅靴踩得喀嚓作响。这个时候,旨邑想起自己对水荆秋说,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永远不要分开。水荆秋激情颤栗(或许是战战兢兢)地抱紧她。他说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现在她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简直是恬不知耻,远不如水荆秋说得实在,她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她太相信他的颤抖(因为伪装颤抖的难度太高)。有些话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能领悟,确实给人生酿成许多失误。
秦半两受到旨邑一家的热情款待,连她家的狗都一反往常地对他表示友好,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第二天,这条黄狗从头到尾都跟随旨邑与秦半两在小镇转悠。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跟在后面,有时突然?肖失了,但很快义回到他们的脚边。它骄傲地展示它的家人和朋友,乐呵呵地跑着碎步,对一切胸有成竹。他们仨围着小镇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穿越狭小的胡同,这里是声音的犬杂烩:锅碗瓢盆、电视剧、咳嗽、聊家常、大声争执;有时走到集市里头,嘈杂混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的局部。他们来到河边,废弃的码头曾是繁华的贸易点,后来一度成为女人的捣衣场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滩。现在的麻石缝里长满了杂草,鸟屎点缀着麻石板。一艘养鱼放食的旧船停靠。风将河面的垃圾吹到岸沿,也围在船的底部。在这里看到对岸的“邮政局”几个绿色的大字。边上有间小馆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旨邑说,在小镇里,这样的吃法是很令人满足的,他们不会想到要吃海鲜鲍鱼穿山甲果子狸,那还比不上弄条狗一锅炖了,加上紫苏、辣椒、桂皮、姜葱蒜。
天色渐渐阴冷,看样子要下雪。晚饭时分他们回到旨邑家里,他在餐桌上津津乐道于小镇的景观。旨邑的母亲忙着准备明天过大年的食物,一直没闲下来和秦半两聊几句,她也讲不好普通话,只是听他们聊到开心处跟着笑。倒是旨邑的妹妹,直呼秦半两的名字,私下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喊他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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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长沙后,她请秦半两吃饭以作犒劳。她很快活,眼里闪现令秦半两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对他陡然亲近了许多,他反而觉得遥不可及,感觉她被别的男人刺激了芳心,神魂颠倒。他颇为颓败,但仍是陪她乐了一阵,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书柜前站了很久,仿佛是到了别人家里的小孩,仰着头,想看书却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个行窃者,在进行一次没有绝对把握的行动。她始终是没有下手。然后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给阳台的花草浇水,无论她在做什么,心思始终停留在书柜和玻璃花瓶上。她没有想到,水荆秋还会做出这种细节,她只意识到这种细节的浪漫,不能意识到它的危险:一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毁在这样的小细节里。实际上她并没吃饱,她急于回家看水荆秋留下的东西,站在书柜前却望而却步,仿如“近乡情更怯”的游子。她漫无边际地猜测他留下的东西,情话,誓言,一个已婚男人理性的表白,或者其他什么小物什。她怕看了难以承受幸福,更担心看了会失望难过,她就像一只鼹鼠,面对仅剩一块肉片过冬的现实,说不清该欣喜还是惆怅。
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坐在书柜前盯着它们,放电影一样将水荆秋从头至尾回忆一遍。他在她房间里走动、抽烟、吃饭、蹲厕所,在屋子里任何一处攻击她,心满意足地回去消化,因为身心舒畅,对梅卡玛倍加温情。想到这一点旨邑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么。她觉得做妻子的太了不起了,她们(梅卡玛)精通精明的愚蠢哲学,故意掩饰了女人敏感细腻的天性(她不相信梅卡玛察觉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感),情人不过是给婚姻之船卸下重物,减除压力的搬运工,折腾得一身疲惫,不过是白忙一场。
她沿着一条风景美好的街道走到繁华之所。酒吧摇滚乐、咖啡馆暧昧的人影、夜晚找乐子的孤独者,混杂的热闹声音感染了她,她确信在这个世界上,青年人需要快乐,老年人需要安宁,姑娘需要出嫁,已婚者需要“第二春”互相碰撞,永远闹哄哄,是有道理的。每悟出一点道理,她感觉自己便老了一重。
旨邑的母亲一直保留孩子们的童年玩具,旨邑每年回来都要欣赏一遍。其中一支木制弹弓引起秦半两的兴趣:利用一截形状标准的“y”形的结实树枝,两边各弄一道深深的勒口,分别套上一堆橡皮筋,中间用小块皮质连接,作为子弹的发射中心。如今弹弓的树皮已经磨掉了,露出白的树肉,仍有木香。旨邑说弹弓是她十岁前最喜欢的东西,她用它来弹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树上的果子,地上的虫子,也玩弹击同伴的游戏。她问他要不要试试她当年的功夫是否还在,他点点头,做出英勇就义的姿态。于是她飞快地卷出一颗有棱角的“纸弹”退后墙角,对准秦半两“啪”放了一枪,秦半两的额头紧跟着一声响,红了一块,同时感到有点疼。
“如果是石子儿,小命就被你拿下了。”秦半两揉着额头,没料到她真有两下子。
有一阵旨邑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地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
早上起来,小镇全白了。雪花仍在翻飞。这一情景令旨邑恨不得嚎啕大哭。她想起元旦节的晚上,水荆秋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她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脸上结了一层薄冰。雪已没至他的脚踝。风一阵阵呜咽。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女人,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宝。那晚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他是一块优质的和田玉。可以说,她期盼的其实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又是什么赋予她如此恋恋不忘的深情。进行一次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以含糊不清的爱为起跑的枪声,还没想清楚怎么才能停下来时,就已经停了。
晚上,正当旨邑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