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手头紧)、不知如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茬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惨。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笫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对么?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份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稻笫谈男女之事,竟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笫笑说她不喜欢男人。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攻击了你的生活,才令你苦恼,原来这是你唯一的苦恼,平时你是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为我苦恼过,也就是从不把我当回事。你早就习惯了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游刃有余。我是心态不好,如果我为这种身份的生活感到快乐,对我来说是罪过,我会为我的快乐感到羞耻。我爱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同床共枕,而我和他只能在门里头在黑夜里蠕动,我是只肮脏的寄生虫,必须在你们完好的家庭与婚姻之躯体里才能苟活。你不要总强调你的生活在我之前,不要暗示现在的局面是我自愿找来的,既然你丝毫都没有想过它可能改变,在你们的婚姻红润健康之时,我先烂死掉,我走,可以了吧。”
引起旨邑说这段话的原因很简单,当水荆秋从海南岛回来,她问他在海南岛是否和梅卡玛交配了(她不想把“做ài”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那令她不舒服,说“交配”时,她会将他们想成两头猪,或者两条狗。总之是和她无关的畜类),惹水荆秋生怒,指责她不该总是攻击他的生活,他和梅卡玛在她出现前就是夫妻关系,他为她的心态感到苦恼。听旨邑说要走,他更是痛苦难堪,细数高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每次恩爱相聚,情到深处眼发潮,音发哽,仰首长叹奈何天。其间有些细节连她都忘了,听后既震惊又感动,确信他比她苦,比她难,比她对爱更执著(尽管他的执著与现实相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回去的想法,与他含泪拥抱,感觉既是失而复得,又似破镜重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这份感情的珍贵不凡。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诈的。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蔫了水荆秋,危机感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和旨邑的计划因此泡汤。他战战兢兢,令旨邑大为不快。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想到水荆秋为补偿而表现的贤德样,旨邑内心充满蔑视与嫉恨。她猛烈地甩头,以期将这些无聊的东西扔出脑海,却摇晃出水荆秋和梅卡玛在阳朔的情景,他们又将遭遇两米乘两米或者两米乘一米八的大床,拉开了朝海的窗帘,他的身体由勉强开始到渐入佳境,一举结束了冷战,化解了冰冻时光。旨邑为自己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感到羞愧,她试着将肉体排除在外,将水荆秋的肉体还给梅卡玛,一时间竟也摆脱了苦恼,于是她发现,她的痛苦,原来完全源自肉体。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每一个人的幸福生活都可能引起旨邑的挫败感,三十年来没有完整地爱过一次,没有完整地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和肉体,这很荒唐。她低声说自己可能会回长沙,这边生意清淡,房租以及日常开销压迫,有坐吃山空的危机感。谢不周笑着说这并不是她要回长沙的原因,她的错误在于喜欢挖出美好事物的残骸败絮,像该死的科学,总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让男人无处遁形,可怕。
然而,旨邑的身体对洗干净了的水荆秋感到不适,她鄙视他不洁的部分,最无廉耻的部分。在某一时刻,旨邑忽然变成了梅卡玛,亲眼看见水荆秋虚假做秀,便想到古来俗话,什么百年伉俪是前缘,禽鱼草木,各有蝉联,所谓伉俪,断不是水荆秋与梅卡玛这样的夫妻,但这不影响他们活在传颂中。孔雀藏起尾巴不让人看,这是孔雀的矜持;男人把外遇的漏洞修盖成藤蔓缠绕的绿荫,这是男人的技术。梅卡玛在这绿荫中感受习习凉风,神清气爽,无论如何想不到,之所以如此舒服,全因一个叫旨邑的女人。
时间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季。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江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眼前干燥的街道,验证一片混沌的日光。水荆秋就是这北方街边的一棵老树,为一个屋檐遮风挡雨,给一扇窗户拂红送绿。在充满暗示的季节里,他并未孕育新的饱满的爱情,相反,像产完卵的鱼那样,感情瘦瘪,习以为常。
旨邑两手抱胸,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水荆秋去英国了,哈尔滨又空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早就空了,水荆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警醒,致使他在原本疏忽的婚姻关系上大做文章。旨邑的去意也一日强胜一日,心里知道妾的命运,大抵是这般落花流水。
去英国之前,水荆秋临幸了一下旨邑,质量水准一落千丈,旨邑描述进入老夫老妻状态了。水荆秋承诺回来补偿,定叫她讨饶。旨邑暗叹,无人能令时光倒流。她要的恰恰不是身体的硬度,而是心的柔软度.换言之,是爱,是温存。春药不能证明爱,更不能代替爱。她对他的补偿一说不以为然,淡定思痛,腹中起草回府计划,少不了找谢不周帮忙,打谢不周手机,无人接听。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不知如何下手。不远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是她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挡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笫,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笫是个姑娘,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笫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牺牲了秦半两。
稻笫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笫则往窝里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