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她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几乎就此可以认定他是小人,可以全盘否定过去的感情,包括他的人格、他的品性。他简直是块粗糙的石头,更精确地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全无良玉的品质。她为腹中的孩子感到羞耻了。
“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耻辱。”她几乎这样喊出来。巨大的呕吐冲动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什么东西,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呼哧气喘,愤懑无言——和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妻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操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精子。你恶心你的性冲动。你恶心你自己。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这个恶人我当定了。”
“就算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
“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
“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被他的话鞭打,她的知觉醒了。他的话鞭打她,她感到清晰地痛。他的话如荆棘条,轮流抽打她的灵魂,她的肉体,它们沾着她的血肉,她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臃肿,最后像一条圆睁双目的毒蛇,将她紧缠得透不过气,喊不出声,哭不出泪,她双手扯住这毒蛇冰冷的肉体,别过脸去。这冰冷的蛇是他的舌头,他黏滑的舌头,曾是蜜,是花,是春天,是可口的菜肴,它温暖体贴,它进退有方,它扫荡她的灵魂。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性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流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粗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里填满了重铅色的空气。孤独随天黑来临。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还有孩子——那b超图上的两个小黑点,他们正在做梦。她抚摸他们。从发现他们到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她好像和他们已经相处很久。她渐渐快乐起来。她不需要水荆秋了。她翻读育婴手册,了解妊娠期间的饮食、心情、胎教及后来的哺育,仿佛看到一双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紧攥她的手指头。在屋子里乱爬。咿呀学语。听她读童话故事。他们也许喜欢音乐舞蹈,绘画作文,也许只爱调皮捣蛋。总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她依着十字架站直了身体,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脸。那张脸肯定变了,或者戴上了面具,或者摘下了面具(她不能认出来),混在人群中看她的苦难,毫不动容。她努力回忆他的样子。他比江水混浊的脸色。他比斑驳古画更模糊的温和。他如鸿毛般沉重的身体。他或许正携妻带子,夹在这沸腾人群中享受生活的意外与快慰。梅卡玛是那样挺拔的女人,面色柔和,目光锐利。他那世上的儿子,四肢健全,没有兔唇与豁牙,没有小儿麻痹症留下的遗憾,没有智障患者的散漫眼神,他是一条早熟的小狼狗。
她左手停在腹部。她摸到了他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他不要他们)。他们只是b超图上的两颗小黑点,她突然觉得他们好重,仿佛再走几步便将摔倒在地。
“做母亲是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她挣扎着说出这样的话,左手停在腹部,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感到一双孩子在对她说:“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她看见那推婴儿车的母亲和扭头笑看母亲的孩子。
教授的确躲起来了。水荆秋教授为何选择躲起来。她的小跳蚤弄不明白。她无望地打他的电话,意外地接通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该谈的皆已谈尽。
“我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水荆秋教授说,像是谈他吃了一种陌生的水果,再见到这种水果生理上便产生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