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我后来躺在草房里也想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一厢情愿,而且它们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都不是,皮、毛到底还是可以分开的。
糟粕、精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鲁迅要改变国民性,也就是要改变中国世俗性格的一部分。他最后的绝望和孤独,就在于以为靠读书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悲剧也在这里。
围着的人都不说话,好像在看一张讣告。我自己大致想象了一下,这不是要大家当落汤鸡吗?
游泳穿长衣的革命倡议,还没有出几百年来礼下庶人的恶劣意识,倒是围着的人的不说话,有意思。
像我当时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你不提穿长衣游泳,我倒还没有想到原来是露着的,这样一提,真是有鲁迅说的“短袖子”的激发力。我猜当时围着的成年人的不说话,大概都在发挥想象力,顾不上说什么了。我想现在还有许多北京人记得西单的那张大字报吧?
丹麦的安徒生写过一篇皇帝的新衣,我们不妨来篇礼下庶人的湿衣。
我在美国,看选举中竞选者若有桃色新闻,立刻败掉,一般公民则无所谓,也就是“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因此美国有元气的另一个特点是学英雄而少学圣贤。我体会西方所谓的知识分子,有英雄的意思,但要求英雄还要有理性,实在太难了,所以虽然教育普及读书人多,可称知识分子的还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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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不上大夫”是维护权力阶层的道德尊严,这一层的道德由不下庶人的礼来规定执行。孔子入太庙每事问,非常谨慎,看来他对礼并非全盘掌握,可见礼的专业化程度,就像现在一个画家进到录音棚,虽然也是搞艺术的,仍要“每事问”孔子大概懂刑,所以后来做过鲁国的司寇,但看他的运用刑,却是防患于未然,有兵家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先秦以前世俗间本来是只靠刑来治理,所谓犯了什么刑条,依例该怎么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反对当时晋的赵简子将刑条铸在鼎上公之于众,看来刑的制定和彝器,规定是不让“民”看到而知之。
大而言之,我体会“礼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区隔。刑条之外,庶人不受权力阶层的礼的限制,于是有不小的自为空间。礼下庶人的结果,就是道德区隔消失,权力的道德规范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难过了。
解决的方法似乎应该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礼呢,则依权力层次递减,也就是越到下层越宽松,生机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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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叫“改造国民性”
也许有办法改造国民性,比如改变教科书内容曾改变了清末民初的读书人,所以民初有人提倡“教育救国”是个稳妥可行的办法,只是中国至今文盲仍然很多。
但通过读书改造了自己的“国民性”的大部分读书人,又书生气太重,胸怀新“礼”性,眼里揉不进砂子,少耐性,好革命,好指导革命。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然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我在内蒙亦看草原,原始森林和草原被破坏后不能恢复,道理都就在这里。
你们看我在这里也开起药方来,真是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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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读书人总免不了要开药方,各不相同。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北京正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最有戏剧性场面的那段时期,毛泽东接见红卫兵,抄家,揪斗走资派,著名的街道改换名称。一天中午,我经过西单十字路口,在长安大戏院的旁边有一群人围着,中国永远是有人围着,我也是喜欢围上去搞个明白的俗人,于是围了上去。
原来是张大字报,写的是革命倡议,倡议革命男女群众夏天在游泳池游泳的时候,要穿长衣长裤,是不是要穿袜子记不清了,我记得是不需要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