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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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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这样钻牛角尖的学生,实在痛苦。一堂课下来,曾见湖已是汗流浃背。

经过一番摸索,松冈大佐苦心孤诣营造的“亲善怀柔”工作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促成这项突破的不是他身边像苍蝇一样绕来绕去的“皇协军”头目和陆安州的伪职人员,也不是那个他寄予了较大希望的酒业老板夏侯舒城,而是来自陆安州城东桃花坞。

当河田大尉带着那个仪表堂堂的方索瓦出现在松冈大佐面前的时候,松冈大佐立即就对这个面容清秀而又冷峻的、甚至有几分孤傲的中国人产生了好感。是的,这个中国人不是一般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没有怯懦,没有献媚,不卑不亢,不动声色。但是,同宫临济之流的卖国求荣借刀杀人的目的不同,同董矸石、臧云鹤等多数“皇协人员”的有奶便是娘的目的不同,同夏侯舒城明确的商业目的也不同。这个中国人与“皇军”亲善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仇恨。用方索瓦自己的话说,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曾见湖的头上立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写是为了强调的意思,强调是两棵枣树而不是一棵。”

李广正说“你这样解释还是不通,他要是强调两棵,直接写成两棵就行了,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曾见湖揩着冷汗说“就算我解释不通吧,咱们还是先认字好吗?我再接着念,你们先听一遍。”

岂料刚念了几句,别人没说啥,李广正又叫停,问道“小红花会做梦吗?小红花要是会做梦,那还能拿枪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见湖说“李副营长你别老是打岔。”

曾见湖是个天才音乐家,说天才倒不是说有很高的造诣,但他确实有很高的天赋。曾见湖是南京师范学校的学生,本来是学地理的,但是到了天茱山之后,地理知识暂时派不上用场,需要人拉胡琴,曾见湖多少会拉点二胡,就成了抗敌剧社里唯一的乐师,还收了小侉子侯究芬当徒弟,教侯究芬吹笛子。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没有弦的小提琴,曾见湖七鼓八捣,把胡琴上的丝弦安了上去,起先像拉二胡一样放在腿上拉,居然也能拉出曲子。后来被彭伊枫看见了,彭伊枫大笑,说:“我们天茱山抗日根据地真神奇,把小提琴当二胡拉还拉得这么好听。”彭伊枫告诉曾见湖,这东西好像是应该架在脖颈上拉的。曾见湖试了几次,就试出姿势了。

彭伊枫下命令学文化,曾见湖也被分配了任务,而且是大任务,给连以上干部上大课。别的同志倒还好说,可有独立营的副营长李广正和二连连长冯存满在,曾见湖的日子就难过了。

冯存满作战厉害,红军时期就是挥大刀片子的好手,而且是个老资格,比支队参谋长许成哲和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当连长的时间还早。但冯存满跟霍英山一个毛病,就是学文化脑子不开窍,前学后忘,一上课就打瞌睡,一堂课曾见湖要不厌其烦地把他推醒。醒来之后冯存满还不高兴,说:“我正做梦打鬼子,眼看就要缴获一挺机关枪了,你硬是把我推醒。学文化我没意见,可你也得让我把机关枪弄到手再说啊!”冯存满每次上课都有一个故事,每次都弄得哄堂大笑。曾见湖感到像这样捣乱,这个文化就没法教了,就向彭伊枫告状。彭伊枫把冯存满叫了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臭训,说:“冯存满你骄傲什么,倚仗你当过红军排长是不是?我彭伊枫还当过红军团政委呢!再捣乱,把你枪下了,到抗敌剧社当伙夫去。”

冯存满这才紧张起来,上课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鸡蛋大,但是学业仍然一塌糊涂。

李广正不像冯存满那样瞎捣乱,学习的积极性倒是很高涨,但积极性高得过了头。譬如教到了“抗战”两个字,一教就会,会了就提问题:“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到中国来?”曾见湖就回答说:“这是侵略,是掠夺中国的财产。”但李广正并不满足,李广正问“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种粮食,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动枪动炮还死人?他都来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吗?”曾见湖就回答:“光靠种粮食种不出名堂,还是抢人家的来得快来得多。”李广正觉得曾见湖讲的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对曾见湖的教学方法就不太满意,而且在他的情绪鼓动下,大伙都提问题,弄得曾见湖捉襟见肘。后来曾见湖想了个办法,选了鲁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见湖心想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学会了认字,又学习了名著。

李广正较真了,说:“我怎么打岔了?你教书,总得把书上的道理讲通吧?你讲不通道理,让我跟你瞎学,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误误误什么来着?”

曾见湖说“误人子弟。”

李广正说:“对了,可不是误人子弟?那是要耽误抗日的。”

曾见湖苦笑说“这是文学名著,作家这样写,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咱们就将就着先认字吧。”

李广正不吭气了,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里面又有一丝得意。

但曾见湖没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见湖摇头晃脑地先把课文念了一遍——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李广正就叫唤起来,说:“曾教员你等等,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曾见湖只好重新念:“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李广正连忙叫停,瞪着眼睛问曾见湖:“两株枣树,你就写两株枣树不就明白了吗?为什么要写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曾见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说“这是作者描写的手法,先看见一株,再看见一株。”

李广正仍然一脸茫然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吧?他明明写着在他家的后园,怎么会是刚刚看见一株,然后再看见一株呢?你这样解释不通。大家说通不通?”

大家都说“好像是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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