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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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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奸吗?

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奸。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吟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缝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

“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宫老秀才住在桃花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鸡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

但宫老秀才眼花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子当了汉奸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子不甚了了。老爷子只知道,儿子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子跑腿的干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日部队来了,真的把儿子五马分尸,老爷子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拼上老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子?

老人家常做噩梦,梦里醒来,次日一天都是惊魂不定。

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坞东头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色的太师椅,圆顶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吞吐山河之雄浑气势。宫老秀才既不喜欢同女人们插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烟。宫老秀才喜欢方蕴初的这块墓地。

第一次到这里来,宫老秀才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前无遮拦,活水坦荡;后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勃勃;顶上天高云淡艳阳高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

在这里老爷子眼睛里看到的是谦卑,耳朵里听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类聚,聚则更类,要知道,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他知道这地位不那么光彩、不那么硬朗,但毕竟风光啊!

“皇协军”的军官来桃花坞休假,多是冲着老婆孩子来的。松冈联队驻屯陆安州之后,定了一个令“皇军”和“皇协军”均不满意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无论是日本兵还是“皇协军”一律不许在陆安州城内搞女人。这对于日本兵来说是个重大损失,对于“皇协军”来说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战乱中的男人对于女人有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需求,生还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惧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暂的缓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栖息的绝妙温床。在交易或者雇佣似的兵役或曰匪役制度下,军人们理所当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诸多利益中,搞女人则可以看成是一种名列前茅的利益。这些军汉们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处,女人不仅可以充饥,也可以取暖,还可以像罂粟那样让人暂时忘却人间的苦难。女人是粮食,是泉水,也是灵丹妙药。而松冈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不让大家搞女人,这比砸掉“皇协军”军官们的饭碗还要让他们伤心难受。好在有了个“归园”明明知道松冈不怀好意,但是这话没法往明处说,毕竟女人们来了,多少也是个安慰。

宫临济是个有妻室的人,但是连宫秀才都说不清楚他的儿媳妇现在在哪里,他只在儿子大婚的时候见过那位儿媳妇一面,后来儿子在鲁南占了一套宅院,儿媳妇自从搬到那里,老爷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次兴师动众地把“皇协军”眷属动员到桃花坞,老爷子之所以没有强烈反抗,还有一层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来见见儿媳孙子,哪怕儿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饴弄孙啊。可没想到,儿媳妇和孙子竟然没有来,据说早在宫临济决定投降日军的时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苏娘家去了。另有两个小老婆,一个遣散了,一个被秘密安置在“皇协军”师部里。

自从宫秀才被接到桃花坞,宫临济也来探视老父两次,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马弁卫兵一群,吃饭自有这个团长的婆娘来请,那个团副来陪,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闹得老秀才都不知道这红火是真红火还是假红火,只得端出老太爷的架子,应酬敷衍,渐渐地真有点像侯门员外了。只在人去楼空之时,院中置两把竹椅,一壶新茶袅袅飘香,父子相对,除了喝茶,话题不多。老子想劝儿子,附逆路短,回头是岸。儿子则是长吁短叹,反问老子,这年头哪条路又是通衢大道?这话反而让老父语塞。老父说“说一千,道一万,卖国的事情千万不能干。”

儿子说“父亲有所不知,儿子从戎二十年来,能够活到今天,能够有此富贵,全凭着四个字,保存实力。有实力,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想当英雄就当英雄,想当狗熊就当狗熊。这个乱世,弱肉强食,没有实力,你光有一条命,不光当不了英雄,连狗熊都当不上,那条命连条狗都不如。”

宫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里的方蕴初。作为一个乡村秀才,宫老秀才不理解方蕴初当年怎么就和法国人狼狈为奸,怎么就在火轮船上挂起了法国国旗,怎么就靠这法国国旗当了尚方宝剑,把生意做得日龙日虎的。宫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人当汉奸挂日本国旗。要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有损人格和国格的事情呢?

方蕴初的墓修得很气派,这让同样身为汉奸之父的宫老秀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谁说当汉奸不得好死?像方蕴初这样的著名汉奸都能享受这样的好墓地。看来人生无常,盛衰枯荣确实难以预料。当然,宫老秀才也知道方蕴初的墓地经常被人扔些臭袜子烂鱼头的事情,心里就难免冷飕飕的,揣摩方蕴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对。

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乱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

老秀才半天作声不得。儿子的话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没有道理。就说当汉奸吧,有大汉奸,有小汉奸,有耀武扬威的汉奸,有衣食无着的汉奸,有吃里爬外的汉奸,也有朝三暮四的汉奸。老百姓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兵的说,手里有枪吃遍天下。不管当什么,打铁得自身硬啊!

儿子说“成则为王败则寇,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拔腿跑。我们这支队伍,吃的是千家粮,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乱仗,靠的是心眼儿活。有奶便是粮,有枪就是草头王。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弟兄们从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道道。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些杂牌军靠枪吃枪。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三千人马,你让我去跟鬼子拼命,那我当然不会干。你看中央军,齐装满员的新式部队,一打起来照样逃之夭夭,跑得慢的两腿一软,白旗就举起来了。我这个杂牌部队为什么要充那个大头?把我的部队打光了,你的儿子就是囫囵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叫花子,还不如躲在太阳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说“吾儿所言虽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父也讲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儿暂时附逆,也是暂栖虎穴,历来与虎为伴图谋报国者不乏其人,大业竟成更显其赤胆忠心。黄盖巧施苦肉计,孔明借风烧战船;关公不幸落难时,身在曹营心在汉;貂蝉从贼为杀贼,苏武牧羊闻羌笛”老秀才渐入佳境,说着说着就摇头晃脑,似乎自己的儿子当真是剑胆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子,热泪滚滚也像是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动。

这个时候,宫临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是与不是,不是这个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杂牌军的生存之道就是见风使舵,躲过惊涛骇浪和漩涡暗礁,大船才敢扯满风帆。这些诀窍,跟老父这样的穷酸秀才是说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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