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第二天早晨,船驶进了王子前来拜访的国王的美丽城市的港口。教堂敲响了钟,许多高塔上吹响了号角,兵士们举起飘扬的旗子和闪亮的刺刀排列在他们经过的石路两旁。天天像过节;舞会、宴会一个接着一个不断。
但是公主还没有露脸。人们说她在一个寺院里受教育,在那里学习各种王家美德。最后她来了。小人鱼一直急于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很美,这时候不得不承认,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更完美的形象。她的皮肤细嫩,在她的黑色氏睫毛下面,含笑的蓝眼睛闪着诚挚和纯洁的目光。
“正是你,”王子说“当我像死了一样躺在海滩上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他说着把他这位涨红了脸的姑娘搂在怀里。“噢,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最向往的愿望实现了。你会为我的幸福感到高兴的,因为你对我的爱是巨大的和忠诚的。”
小人鱼吻他的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碎了。他举行婚礼后的第一个早晨将带给她死亡,她会变成海上的泡沫。所有教堂的钟响起来,报信人骑着马在全城宣布王子订婚的喜讯。在每个祭坛上的贵重银灯里燃烧着香油。当新郎和新娘挽着手接受主教的祝福时,司祭们摇着香炉。穿绸衣戴金饰的小人鱼捧着新娘的拖纱;但是她的耳朵听不见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到神圣的仪式;她只想着自己就在眼前的死亡之夜,想着她在世界上已经失去的一切。当晚新郎和新娘上了船;礼炮齐鸣,旗帜飘扬,在船中央已经搭起一个紫色和金色的华丽帐篷。它里面有漂亮雅致的垫子,供新婚夫妇在这里度过良宵。顺风鼓起了船帆,船轻快地开走,平稳地驶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天黑时无数彩灯点亮,水手们在甲板上兴高采烈地跳舞。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到海面上来,当时已经见过类似的欢乐场面;她也参加进去跳舞,她像追逐猎物的燕子那样在空中盘旋,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惊讶地为她喝彩。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跳得这样优美过。她娇嫩的脚只觉得像被锋利的刀割着,但是她不在乎;她的心正经受着比这更厉害的刺痛。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晚上她能看到王子,为了他,她抛弃了亲人和家,交出了她美丽的嗓子;为了他,她天天忍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而他却一无所知。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晚上她能和他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凝视星空和深海;一个没有思想或者梦的永恒之夜正在等着她;她没有灵魂,如今她永远也不能得到一个灵魂了。一直到半夜过去了很久,船上依然一片欢腾;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跳舞,然而死的念头存在她心中。王子吻他美丽的新娘,而她抚摸他乌亮的头发,直到他们手挽手走进豪华的帐篷。这时候船上的一切静下来了;唯一醒着的掌舵人站在船舵旁边。小人鱼把她的雪白双臂靠在船边上,看着东方,等待着早晨的第一道霞光,等待着将带给她死亡的黎明第一缕阳光。她突然看到她的几个姐姐从波涛中浮出来;她们和她自己一样面色苍白;然而她们的美丽长发不再在风中飘舞,它们被剪掉了。
“我们把我们的头发给了女巫,”她们说“这是为了救你,使你今夜不死。她给了我们一把刀;现在我们把刀给你,你看,它是非常锋利的。在太阳出来以前,你必须把它扎进王子的心脏,当热血落到你那双脚上时,它们将重新合在一起变成一条鱼尾巴,这样你就可以重新成为人鱼,回到我们那里去享尽你的三百年寿命,然后才死去变成海上咸的泡沫。赶紧吧,日出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我们的老祖母是那样地为了你伤心,她悲痛得白发都掉下来了,就像我们的头发给女巫剪掉下来那样。刺死王子回来吧,赶快;你没看见天空最早的红光吗?过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那时你就非死不可。”接着她们忧伤地深深叹着气,沉到波浪下面去了。
接下来女奴们合着美丽的音乐跳起了仙子般的舞蹈。这时候小人鱼举起她可爱的雪白双臂,踞起脚尖站着,飘然走到舞池中,跳起了没有人能跳的舞。她的美逐渐显露出来,她富于表情的眼睛比女奴们的歌声更直接地打动人的心灵。人人入了迷,特别是王子,他把她称做他的小弃妞;她很乐意地又跳起来使他高兴,虽然她的脚一碰到地就像踩在锋利的刀刃上。
王子说她应该一直留在他的身边,让她睡在他房门口的丝绒垫子上。他给她做了一套侍童衣服,这样她可以陪他骑马。他们一起骑马穿过香气扑鼻的森林,绿枝拂着他们的肩头,小鸟在鲜嫩树叶间鸣唱。她和主子一起爬到高山顶上;尽管她娇嫩的脚流血,甚至一步一个血印,她却只是笑,跟着他走,直到看见云朵在他们下面像一群鸟向远方飞行。在王子的宫里,当大家全都睡了以后,她一个人走出来坐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因为把像火烧那样痛的脚浸在冷海水里能使它们舒服些;这时候她想起了在海底的所有人。
有一天夜里,她的几个姐姐手挽手地上来,一面在水上游一边伤心地唱歌。她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告诉她她使她们多么伤心。以后她们每夜到这地方来;有一次她还远远看到了她多少年没上过海面的老祖母,还有她的父亲老海王,头上戴着他的王冠。他们向她伸出双手,但是不敢像她的姐姐们那样游近岸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更爱王子了,王子也爱她,但只像爱一个孩子那么爱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娶她为妻;然而,除非他娶她,不然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在他和别人结婚后的第一个早晨,她将化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人当中,你不最爱我吗?”当王子抱着她吻她漂亮的前额时,小人鱼的眼睛好像在说。
小人鱼掀开帐篷的深红色帘子,看到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胸口上。她弯身吻了一下王子美丽的眉头,接着去看天空,那上面红色的曙光正在越来越亮;接着她看那把锋利的刀;接着她把眼睛盯住了王子,王子正在梦中喃喃叫着新娘的名字。她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刀在小人鱼的手里抖动:接着她把刀从手中远远地扔到波浪里;在它落下的地方海水变红了,溅起来的水滴看去像是血。她向王子再投去恋恋不舍的、迷迷糊糊的一眼,接着从船上跳进了大海,心想她的身体正在化为泡沫。太阳升到波浪上面,它的温暖光线落到小人鱼那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鱼却没有感觉到她在死去。她看到明亮的太阳,看到在她周围飘浮着的千百个透明的美丽人形;透过她们,她能够看见那条船的白帆和天空上的红色云朵;她们的话像音乐般悦耳,但是太轻飘了,人的耳朵听不见,就如同人的眼睛看不见她们一样。小人鱼发现自己也有她们那样的一个身体,同时离开泡沫升起来,越升越高。“我在哪里?”她问道,她的声音也轻飘飘的,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的声音一样,没有人间音乐能够模仿它。
“在天空的女儿之间,”其中一个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灵魂的,也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灵魂,除非她赢得一个凡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别人的力量。但是天空的女儿,她们虽然也没有不灭的灵魂,却能够通过善行为自己创造一个。我们飞到炎热的地方,使散布疫病毁灭人类的闷热空气凉快下来。我们带去花香,散播健康和康复。当我们尽了我们的力量,做上三百年所有这种好事以后,我们就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分享人类的幸福。你,可怜的小人鱼,曾经试图用你的整个心去做我们所正在做的事;你受过苦,坚持下来了,用你的善行使自己升到了精灵的世界;现在,用同样的方式努力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
小人鱼向太阳抬起她增添了光辉的眼睛,感觉到它们——这还是第一次——充满了泪水。在她离开了王子的那条船上人们在来来去去,喧闹异常;她看见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哀地凝视着珍珠般的浪花,好像知道她已经投身到波涛中去了。看不见的小人鱼吻了一下那位新娘的前额,吹拂了一下王子,接着就和其他天空的孩子一起乘上一朵玫瑰色的云,升到太空去了。
“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她说“我们甚至可能更早一点到达那里,”她的一个同伴轻轻地说。“我们看不见,可以进入人们的家,那里有孩子,如果每天我们能找到一个好孩子,他给他的父母带来欢乐,值得他们爱他,那么,我们的考验时间就可以缩短。孩子不知道,我们飞过他的房间时对他的好品行高兴地微笑,因为这样我们就能在我们的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不过我们如果看到一个顽皮孩子,或者一个坏孩子,我们就会流下伤心的眼泪,那么,由于每一滴眼泪,我们的考验时间就得加上一天!”
(任溶溶译)
“是的,你是我的宝贝,”王子说“因为你有最善良的心,你是我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曾见过的一个年轻姑娘,但是我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那时我的船沉了,海浪把我抛到一座神庙附近的岸边,正好有几个年轻姑娘来做礼拜。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在岸边发现了我,救了我的性命。我只见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能够爱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在我的心中几乎已经取代她了。她属于那座神庙,我的幸运把你给了我来代替她:我们将永不分离。”
“啊,他不知道救了他性命的是我,”小人鱼想“是我把他托着游过大海,来到那座庙所在的森林;我坐在海浪泡沫底下看守到有人来救他。我看见那个他爱她胜过爱我的美丽姑娘。”小人鱼深深地叹气,但是她不会流泪。“他说那姑娘属于那神庙,因此她永远不会回到这个俗人世界来。他们将不再相会;而我在他身边,天天看见他。我要关心他,爱他,为他献出我的生命。”
很快就传说王子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将是邻国国王的美丽女儿,因为一艘美丽的船正在装备。虽然王子说他只是要去拜访那位国王,但大家普遍认为他其实是去看他的女儿,一大帮随员还要跟他一起去,小人鱼微笑着摇她的头。她比任何人更知道王子的心思。
“我必须坐船去那里,”他对小人鱼说“我必须去看看这位美丽的公主,我的双亲要我这么做;但是他们并不强迫我把她作为我的新娘带回家。我不可能爱她;她不像神庙那位美丽姑娘,而你像她。如果我不得不选择一位新娘的话,我情愿选你,我的哑巴弃妞,你有那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他吻她鲜红的嘴唇,抚弄她波动的长发,把头靠在她的心口上,而她在梦想着人的幸福和不灭的灵魂。“你不怕海,我的哑小妞。”当他们站在那艘华丽大船的甲板上时他说,这船正把他们送到邻国的国王那里去。接着他跟她讲风暴,讲平静的海,讲他们底下深水里那些奇怪的鱼,讲潜水的人曾在那里看见的东西;她对他的话微笑着,因为她比任何人更知道在海底有什么奇妙的东西。
等到船上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船舵旁边有一个人在掌舵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月下的甲板上,透过清澈的海水往底下看。她觉得她能辨认出她父亲的城堡,在它顶上,她的老祖母头戴银冠,正透过激流凝视着船底。这时候她的姐姐们游到波浪上来,悲哀地看着她,绞着她们雪白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想告诉她们她有多么快乐幸福;但是船上的侍者过来了,她的姐姐们连忙潜下去,侍者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海水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