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芦花
白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现在正是阴历八月,白秋揭开笼盖,只觉大腿内侧麻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缠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蹿背脊。这时白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白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不过一蛇四吃是要蛇血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白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跟了出来。白秋操了刀,心想这同杀鸡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血喷射而出,溅在手上冰凉冰凉。白秋全身发麻,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了。蛇在挣扎,将白秋的手臂死死缠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白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白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怎么剥这蛇皮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截一截露了出来,先是白的,立即就渗出了血色。
白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睡觉,还没睡醒哩。白秋说。
闲扯了一会儿,老虎要请白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白秋点菜。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指望白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们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衣服,捶背搔痒。睡觉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最倒霉的喽�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白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白秋心想,这里本来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干,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白秋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白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身体稍稍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只有他和白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白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他发现白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白秋,把元帅死死打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白秋一下子从喽�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老虎出来后,白秋又做了元帅。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白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肉,凉拌蛇皮,蛇血和蛇胆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弓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锅里,那蛇肉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白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白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停地吐着口水。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剃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而恶心。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肉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摇头。白秋笑了笑,说,我来。
店老板对白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板递给白秋一个长把铁夹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啊呀啊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白秋说着,就望了一眼白一。只见白一脸上不好,低下了头。她是怪爸爸没有去看白秋。白秋隐约感觉出了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白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饭,白秋推辞了。
白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过头,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