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
老人们都说,解放二十几年,村里就出了三个有名人物,幸福、舒通和腊梅。舒通领着宣传队跳舞跳到省里去了,腊梅一个女儿家开拖拉机了,幸福上大学了。
幸福是突然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的,他们全家人都说事先不晓得,原以为事情早就黄了。送幸福上大学那天,俊叔请了桌饭。公社李书记自然去了,俊叔还请了通哥和腊梅。俊叔敬着酒,老是讲:“李书记晓得,幸福也是才接到通知,原先早以为没有戏了。”李书记就应和说:“是是,都是县里定的。舒通你文化好,好好教书,今后县里召工,要是有机会,我推荐你。腊梅也是一样的,我也推荐!”
通哥越来越听出些味道来,就怀疑幸福上大学,肯定是搞了名堂。事先怕社员告状,就说幸福上不了大学了。快开学了,突然来了通知,哪个想告状也来不及了。通哥把眼睛藏在帽檐下面,偷偷儿看着酒桌上的人。他发现俊叔老是同李书记递眼色,李书记老是同腊梅递眼色,腊梅望着幸福和李书记就不自然,幸福老想同舒通说话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这场饭局多年之后通哥同我说起过,我当时只是在家里听爸爸妈妈说到过幸福上大学的事。爸爸说俊生这个人也不是太坏,就是关键事上有些自私,幸福比舒通差远了,还送去上大学。妈妈说哪个当支书都会这样,有意见也没用。
李书记还没开口,腊梅早把这几天学到的一句话抛了出来:“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通哥听了很不满,冲着腊梅说:“县里领导说你有开拖拉机的生活,你来编算了。”
腊梅脸落了个通红,白眼瞟着通哥。李书记批评通哥:“舒老师你要谦虚,腊梅的意见是对的。”
阳秋萍几乎不说话,通哥同大家商量会儿,叫她怎么跳,她就试着跳。跳过之后,她又坐在那里不动。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热闹,发现节目真的越改越不好看。有个动作是李书记的主意,让女儿家排成一排,侧着身子,手上下抽动,说这像插秧机。我看了怎么也觉得像开火车。
正月初三,县里来了辆大客车,把宣传队的人全部接走了,说是进省城汇报演出。腊梅没有去,她要开拖拉机。
大老官笑笑:“俊生同志,你是支书,不要有封建宗法思想。你们大队全是姓舒的,好坏你都得护着?说话结巴念书不结巴?鬼才相信!”
通哥不等大老官批评完,突然流畅地背起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
大老官吃惊地望着通哥,点点头,说:“果然是怪事啊!好,你也算是知识分子吧,回乡知青。舒腊梅同志上来一下!”
台下叽叽喳喳起来,不明白大老官的意思。腊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昂首走上戏台。腊梅毕竟没上过台的,亮堂堂的灯光一照,手脚就没地方放了。
大老官说:“腊梅也是回乡知青,她学会了开拖拉机,以实际行动同农民群众相结合了。舒通,我看你是有才气的,这个插秧舞仍要上省里演出,但是要改,改成机械化插秧。”
正月初七,大客车把宣传队送回了村里。宣传队的人个个胸前戴着红花,喜气洋洋。原来,插秧舞跳得好,获奖了。通哥的帽子仍旧低低压在鼻子上,头昂得高高的。同样戴着大红花,偏是阳秋萍格外显眼。俊叔拍着通哥的肩膀:“舒通,你为我们大队争光了!”通哥昂着头说:“好节目走到哪里都是好节目!”
真是天大的喜事!整个正月间,村里人都在说这件事,越说越神。有人甚至说,弄不好这个节目会上北京去演,哪天让通哥他们跟随周总理出国访问都说不定。这些话传到别的地方,都是说周总理接见通哥他们了。
我总觉得原先那个插秧舞好看些,就偷偷儿问通哥:“插秧舞丑死人了,还戴大红花?”
“那个大老官,他晓得个屁!”通哥说着,取下帽子,哈哈大笑。我不晓得他笑什么,听他骂大老官,有些害怕。
十三
“这个怎么改?”通哥问。
大老官说:“这个就不要问我了。舒腊梅同志是开拖拉机的,有这方面的生活,她配合你改吧。这是政治任务!”
大老官说完,扯着军大衣往胸前拢拢,下了戏台,走了。他刚要下楼梯,突然转身对通哥说:“你戴帽子的样子,像个二溜子!人民教师,不许这个样子!”
通哥在村里就有些抬不起头了。我父母辈以上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但他们都会讲些广播里的话。他们说通哥现在是立功赎罪,以观后效。通哥成天也是罪人的样子,走路低着头。他以往都是高高昂着脑袋的,帽檐压着鼻子。他现在帽子也没压得那么低了,不然就是二溜子。正好很快学堂放寒假了,通哥天天同阳秋萍、腊梅几个人在祠堂改节目。腊梅的铁牛55天天停在祠堂门口。李书记不去公社,蹲在大队搞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改节目是件大事,李书记晚上没事也在祠堂陪着。
几天几夜过去了,节目仍不让人满意。通哥说:“李书记,人插秧表演起来还好看,机械插秧,怎么表演呢?未必我们还要弄几台插秧机到戏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