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
爸爸说:“是啊,斗争了,民办老师只怕就当不成了。”
二伯母焦急万分:“我叫他写个检讨给人家,舒通就是不肯。”
“检讨没用,”爸爸说“除非全大队人出面保他。”
“哪个肯出这个头?”二伯母问。
舒通到戏台中间拿过话筒,仍旧走到台角,站着说:“获奖的的确是老插秧舞,我怕出你们领导的丑,交待宣传队的人不准讲出来,不晓得哪个嘴巴痒,讲出来了。”
“出我们的丑?这是丢我们县里的脸!”大老官叫喊着。
通哥说:“我们到省里以后,发现外地有个采茶舞,就是演的人工采茶,很漂亮,省里领导说很好。我就灵机一动,叫宣传队改跳老插秧舞。”
“好,你改得好哇!”大老官忍不住怒火。
“也不是演机械化就一定得奖,有个节目叫火车向着韶山跑都没有得奖,火车比插秧机还高级些。”通哥说。
正月刚过,那个大老官又到村里来了。因为插秧舞在省里获奖,我们大队被定为县里学习小靳庄的点。大老官是下来蹲点的。他坐在祠堂戏台上讲了一个晚上,就是要社员群众都写诗,都当诗人。有人笑了起来,说自家名字都认不得,哪里写得出诗?大老官说当诗人未必就要文化,小靳庄的农民也是农民,他们可都是诗人。大老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钞票都不认得,却写了首好诗:队上养猪大如牛,队上养牛像条龙;八十老太饲养员,夕阳敢比朝阳红。通哥在下面悄悄儿同别人说:“吹牛皮,后面那句,肯定是读书人改的。八十岁老太太,哪晓得什么夕阳朝阳!”
台下说话的人很多,祠堂里闹哄哄的。大老官很没面子,脸上不好看了。公社李书记望望俊叔,俊叔忙从戏台角上走到前面,大声喊道:“不要讲小话!”
大老官目光逼视着通哥:“舒通,我刚才看见,你在下面说得最起劲。你不要翘尾巴,你的插秧舞,不是我们及时发现问题,还想获奖?那是大毒草!”
台下哄堂大笑。大老官不明白下面为什么会笑,甚至怀疑自家讲错了话。他停顿片刻,想想自家并没有说错话,就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要分清香花和毒草,这对于我们开展学习小靳庄运动,非常重要!”
台下又笑了起来。大老官非常恼火:“我发现,你们大队有股邪气,甚嚣尘上!这股邪气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要追查到底!舒腊梅同志,你上来一下。”
大老官站起来,抢过通哥的话筒:“社员同志们,你们要提高觉悟,心明眼亮。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仍然还有市场!我们学习小靳庄,就是要朝这条黑线开火!舒通,不要以为你在省里得奖了,就怎么样了!我们会把情况向上级反映,我们照样整你的材料!”
“我祖宗八代都是贫农,清水岩板底子,你整吧!”通哥撂下这么句话,自家下来了。
十四
从祠堂里回来,二伯母跑到我家,同爸爸妈妈商量如何救通哥。二伯母哭着说:“这回舒通完了,只怕要坐班房啊!”“嫂嫂你莫急,没有那么大的事,最多就是在大队开个斗争大会。”妈妈劝道。
二伯母说:“开了斗争会,他的民办老师肯定就当不成了。”
大家都回头,四处寻找腊梅。腊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扭捏一下,走向戏台。她上了戏台的时候,头昂起甩了几下,就像刘胡兰要英勇就义了。大老官问:“舒腊梅同志,你站在群众中间,听见了群众呼声。你告诉我,大家笑什么?”
腊梅说:“在省里获奖的插秧舞,不是我们改过的,是人工插秧的老插秧舞。社员们都晓得这个事,他们就笑。”
大老官猛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我晓得了,晓得了,你们大队这股邪气是从哪里来的,我晓得了!”
社员们不禁把目光投向通哥。通哥像被几百瓦的灯光照着,无处躲藏,低下了头。大老官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都晓得这股邪气是从哪里来的了。把舒通带上来!”
不知哪个应该去带舒通,祠堂里没半点声音。舒通自家走了上去,站在戏台角上。他头不再低头,脖子直直地昂着。因为帽檐压得低,他直着脖子正好看清台下的社员。大老官说:“舒通,你自家向社员群众交待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