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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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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他回忆起来,就印德钧和金殿臣所描绘出来的农村风情而言,那真是一个性开放的世界,乃至于天堂。那些话语在他心底的积淀,使他多少年后,一看到红高粱那样的电影里的男女野合场面,便立刻承认其真实,而且体味到一种超越性的审美乐趣。

他记得,金殿臣有一回说起,他们村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晚上还能睡三个相好的,而印德钧就说,他们村有一家,三辈都是光棍,给小辈娶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当老婆,结果那妇人跟他们三个男人都睡,不是强迫的,是她自愿的,三个男人都很强壮,她丈夫十八岁,公公三十五岁,爷爷五十二岁,一家子居然过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讳他家的乱伦关系,私下还跟与其相好的妇人说,最有劲的,是那个爷爷!后来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说那是她儿子,还是小叔子,甚至叔爷?这些乱七八糟的秽闻,如今再问起来,印德钧还承认他自己扩散过吗?他实实在在地记得,印德钧讲起这些违反伦常的事情时,并不给他以虚伪人格的感觉,甚至恰恰相反,就从那时起,印德钧对他有一种亲和力,虽然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印德钧最后升为了单位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可是在单位的“头头”里面,惟有印德钧给他一种平和、安全的感觉。

印德钧让他参加对金殿臣的夜市,这是不是一种虚伪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钧在男男女女一类事情上,与金殿臣起码是在精神上同流合污过但他从那时到现在,都没有从这个角度对印德钧产生过反感。他当时就知道,单位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数,热心于揪金殿臣、斗金殿臣并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的,是司马山而绝非印德钧。司马山当时是革命委员会委员,分工管人事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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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起,那时晚上,他在后院自己的宿舍里,隔着门窗,也能听见前面传过来的提审声。常常是在一阵“坦白从宽!”“放老实点!”的咆哮后,出现一段寂静,这时他的耳朵眼就会产生出一种惶恐等待的刺痒,仿佛雨夜里闪电划过,而疾雷却迟迟未响,那份焦虑与悚然,实难忍受。后来突然响起一片浑浊的喝斥,夹杂着拍桌子以及难以判断的钝音,他才松下一口气,知道不过是老戏再现。

金殿臣接受窗上所钉的木条,接受二十四小时的轮流监管,接受押解着去食堂和厕所,接受最低劣的饭菜,接受人们或鄙视或冷漠的目光,甚至也接受夜市,接受吆喝、斥骂与体罚,但他就是不承认与那女子“乱搞”过。

揪他、整他的人,为什么非得要他自己承认罪行?在那个时期,就是他死不认帐,不也可以硬给他安上罪名吗?为什么不惮烦地搞那么多次夜审?

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规则?为什么双方,以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进入了那个约定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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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他很惊异,虽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特别是急风暴雨的“破四旧”阶段,金殿臣却并未更名改姓。他那姓名,不是十分地封建、反动吗?为什么他竟未改,而外界对他的打击,也并未落到他那该死的姓名上?他记得很清楚,金殿臣被隔离后,很被折腾了一番,也开过批判会,后来更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乡,但并没有人在批判他时扭住他的名字作文章,比如这样说:“他的富农老子,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不仅做一个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而且,还要他登上封建皇帝的金殿。成为皇帝的大臣,充当维护封建统治、镇压农民的急先锋!金殿臣果然秉承他反动老子的意志,丧心病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没有人拿金殿臣的姓名开刀。把他揪出来的人,也对此兴味索然。

金殿臣确实是一个很乏味的人。把他揪出来,往他住的那间宿舍窗户上钉木条,也许倒是无形中抬高了他。他原来在单位里一点不起眼。

金殿臣属于那种虽然进城生活多年,却一望而可称之为“乡下人”的一类。他体态微胖,胳膊很粗,身胚很圆,胸部却是平的;他的鼻子有些酒糟,红得不算严重,几根血丝却很明显。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单位,没再调动过。他对现实很满足。出身富农,能上大学,能留在北京工作,这多不易!文化大革命的头几年,他随大流混过来了,本来似乎也还可以就那么混下去,没想到,尼克松都访了华“反帝茶叶供应站”又都改成“青光茶叶店”了,他却被隔离,就有那单位里的木工老霍,奉命往他住的宿舍窗户上钉木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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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印德钧,当时的革委会主任,来对他说:“金殿臣死不招认。今晚你也来吧。也许你能起点作用。”

他当时什么心情?满心不愿意?是不愿意,但那不愿意并非“满心”;是不是还有点受宠若惊?是的,在那个时代,不,甚至不仅那时,就是在任何一朝,一个本来处于边缘的人,忽然被约往中心,多半都不会拒绝,起码不会断然拒绝。因为来自任何一方的看重。总能满足个人那与生俱来的荣耀欲。是呀,单位虽小,男职工怎么也有百十来位,能进入夜审问题人物的班子,归里包齐超不过六、七个,请他参加,那不是跃入中心了吗?何况,中心风景于他来说,有一种神秘感;不错,他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宿舍里听见过来自中心的风雨雷电,但隔岸听音,与身临其境,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和许许多多的人在许许多多的情况下所呈现出的心理状态一样——他的心绪在荡动中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状:他不大愿意,因为这对他来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危险感。从边缘向中心移动,从来都是危险的。

他问:“我能起什么作用呢?”

印主任说:“你跟金殿臣同过宿舍。再说,他想不到你会在场。你来软的。他现在不吃硬的。”

他当时听了,心里滋味是又辣又甜。他一度跟金殿臣同过宿舍。不是现在金殿臣住的这间,也不是他现在住的这间,是另外的一间。当时他刚到单位,整个儿是个浑的。金殿臣在农村有老婆,常在宿舍里说些男女间的荤事。而印德钧那时的宿舍就在他们隔壁。印德钧有了对象,却还没结婚,常到他们宿舍里来坐着,抽着烟瞎聊。印德钧也是农村出来的,而且老家跟金殿臣者家离得不算远,虽然印德钧家里是贫农,可是看不出他对金殿臣的歧视。相反,他跟金殿臣的共同语言却非常之多,那些共同语言里,一多半是关于农村里男女间的荤事儿,令当时尚未开窍的他从旁听来,既新奇,又惊讶,特别是印德钧,出身好,党员,在单位里地位眼看着扶摇直上,却在他们那间小小的宿舍里,极放松、极坦率地谈论农村里种种男女间的“乱搞”谈到兴浓处,嗤嗤地笑,两只眼睛生动地放着光,吸一口烟,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动

金殿臣因“诱奸未成年女子”而被揪出。

为什么不说是“诱奸幼女”或干脆说他是“强奸幼女”?

显然,刻意将他揪出的人,在定他的罪名上,颇费心思。

被指认是他所诱奸的那个女子,是当时单位里的一个临时工,搞卫生的。说是只有十六岁,但那发育得鼓鼓胀胀的模样,望上去实在会以为是个小媳妇了。像那么大的青年人,当时不是都要到农村插队或到边疆当“兵团战士”吗?为什么她却留在城里,当了个临时工?说不清,也不必搞得那么清楚。关键是,她在单位外面犯了事儿,被公安部门抓获,让她写材料交待,她写了好几大篇,在那几大篇里,有几行——也许只有一行——提到了金殿臣,说是金跟她“乱搞”过。这就够了!

于是在金殿臣被隔离审查期间,单位里几乎每天晚上就都搞一次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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