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很感谢你,终于留下来,听我说这些。我说这些干什么?现在,我倒胡涂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地一吐为快?人,真是大怪物!
什么?我姥姥还在吗?不,不在了,她去世有整整十五个年头了。
“他还不到五十。”
接下去,来人往往便不让姥姥再说什么,而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厉声批斗她一顿。姥姥低头站着,腰板却挺得十分的直,平静地等着对方终于觉得索然。
这种情况下,我母亲跟我,往往是呆在里屋,心里塞满屈辱,背上仿佛扎满热刺。
我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我一心要改变自己和一家的不利地位,我用的算是“苦肉计”吧?我坚持一天给潘大大倒两次屎盆可是我渐渐地,很自然地,开始不仅享受“学雷锋标兵”“向阳院儿童委员”的荣誉,而且,我学会了用我所争取到的权势,来报复我的宿敌我逮住了一个机会,把那欺侮了吉向红的同学,当做参与“聚赌”的成员,给揪了出来,并且成功地召开了一次“向阳院”的批斗会。我执意要给那几个被揪出来的人挂上“反动赌徒”的黑牌子,居然成为了活生生的现实你怕早不记得这种“向阳院”里的闹剧了,可是,实跟你说,那一回,是我一生里,头一回体验到批斗会的魅力!“反动赌徒”!不伦不类吗?我可是懂得了,你出身好也没什么了不起,无论什么时候“坏分子”这顶帽子,或类似这类的罪名,总还是能罩到你头上的!
可惜“好景不常”“向阳院”没多久便不了了之了,因为粉碎“四人帮”了,社会价值标准,旋转着,变了
“跟国民党去的台湾。”
“跟蒋介石跑过去的?”
“跟蒋介石过去的。”
“他还活着吗?”
“活着。”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女的。我印象里是个老太太,可我母亲说那人其实不比她大多少。那时候我母亲自然也经常在家了。来的那人不说找我母亲,只说找我姥姥。她是谁?原来她是监狱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她来,是因为她退休了。她来找姥姥,是以私人的身份。她是来告诉姥姥,别再给姥爷写信了。因为姥爷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是在劳改当中。因为大夏天里,水不够喝,他渴得难受,捧起脏水洼里的水,喝了几口,回去就得急病,没几天就死了,但是她管收信,姥姥的信她都拆看过,她说半年前还收到过一封她现在是自发地,来告诉姥姥,别写了,人已经死了,死了十年了
那女人还没走,我妈就哭开了,可是直到那女人走了好久,姥姥也还是没哭。当然她的表情很凄惨,让人不敢正视。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然后,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开始和面,准备蒸馒头蒸好两笼馒头以后,姥姥向我和母亲宣布:明天,要给那几个“好人”家里,送最后一次馒头!我们这才明白,这许多年来,姥姥是到邮局里,不知用什么话语,打动了几位在那里头写信的老先生和老太太,请他们代笔,给姥爷写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内容虽然都很简短,也极雷同,却细水长流,在此以前不曾中断她用自己蒸的“正宗山东大馒头”报答他们,这很奇怪,还是很动人?
你为什么抖眉毛?如果是写小说,这是不是有点“缺乏情节的合理性”?我姥姥上过学的,她有一定的读、写能力,可是她却并不自己写信,她跑到外面找别人代写,这是为什么?你不要推敲了,事实就是这样!问题在于,我还其次,我母亲后来有很厉害的良心自责,因为她并没有给她父亲写过一封信,哪怕是劝诫他好好服罪改造的信
粉碎“四人帮”以后,平反了许许多多的冤假错案,这给我母亲很大的启发,虽然姥爷已然不在人世,她还是非常积极地四处活动。她考证出:我姥爷虽然确是地主,并且确有国民党里的某种身份,但是他在乡里用自己的钱办了学校,给许多穷苦的学生提供了免费受教育的机会,其中有的学生,后来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当了不小的干部抗战期间,姥爷拉起来的地主武装,确实是打日本鬼子的,跟八路军是友好的。他的一个副官,后来干脆就去当了八路军的军需,可惜后来牺牲了抗战胜利后,他也没有任何反对共产党的行为。共产党来了以后,他带头交田交地,还把私立学校也交出去,成了公立学校的第一任校长。那是共产党任命的校长嘛!直到一九五四年,搞“镇压反革命运动”他才一家伙成了“历史反革命”母亲认为,姥爷也属于一个冤案,她甚至写了厚厚的书面材料,递到了什么地方,要求恢复姥爷的名誉后来好像并未达到她预期的效果。不过,世道的变化,似乎很快也就无所谓了。因为人们不会再因为所谓出身问题,或你父辈祖辈的所谓历史问题而歧视你了如果说,我们家原有的所谓“问题”里仍有让我们自己和某些外人牵挂的,那就是我的舅舅,不过那也逐渐不但不是一种锥心的耻辱与污点,反倒成了一种至少是有趣,乃至于值得重视的正面因素了
你听累了吗?今天你就在我这里歇吧你先洗个澡。
“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他今年才四十八岁。”
“怎么,你们还有联系?”
“没联系。”
“没联系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