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和曹叔坐在门厅的沙发中,默默地对望着。曹叔一头理得很圆整的短发已然全白,他虽发胖但皮肤还颇紧凑,脸上的皱纹不算太多,但眼睛里有了更多的难以捉摸的藏敛着的因素,两边嘴角微微向下弯;我一向认为曹叔是条硬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突发性打击,特别是这一回可谓登峰造极的离奇灾难,我望过去,觉得曹叔依然没有被压垮压瘪。当然,天知道他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尤其是那个神秘的问号:为什么一连三次?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本能地问:“严序呢?”
“在他奶奶那儿。他奶奶比我们受到的打击更大,不是吗?”
果然有人死在了陶然亭。死得很惨。不是别人,就是严晓强。
就在他打着伞同我告别以后的第三天,是一个静谧的傍晚,公园里没多少游客,他们中国法制报社借用的那一角外面简直就没有人影;严晓强因为工作太积极了,忙来忙去忙到下班很久,别人都走净了,这才离开那排屋子往院子外面走。其实也无所谓院子,因为并没有正儿八经的院门,就是两道墙当中留出了一个出入的豁口。他从那豁口走出去,万万没有想到,一辆载重卡车飞驰过来,当即把他撞倒,卡车紧急刹车后冲出了十多米去才停住,司机和搬运工下来一看,滚在路边的人已经血里呼啦,顿时吓傻了。当然,他们也就立即把受害者抬上车去,送往医院抢救。
按说公园里是不该有汽车行驶的,但偏那时陶然亭的某一角正在施工,因而有准予通行的汽车进出;按规定汽车在公园内行驶时速不允许超过十公里,拐弯处更不允许超过五公里,但那天那位司机觉得眼前的路径上旷无一人,又急着去吃晚餐,就没按规定掌握时速而开了快车;偏巧严晓强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墙缺里走出来。倘若那卡车速度慢一些,或速度虽快而出发得早一些;又倘若严晓强步子迈得慢一些,卡车飞驰而过时尚未及迈出墙缺,或严晓强步迈得快一些,早一点迈出墙缺,卡车驶来时司机已能看见他的身影,也许就都只是一场虚惊,而不至于酿成这样的惨祸。但两个运动着的物体竟偏偏在那墙缺处汇合相撞,一个是高速的钢铁巨物,一个是毫无防范的小小肉身,焉能不呈惨象?令人思之更为心酸的是,车祸发生的周围环境并非车水马龙或人流滚滚,倒是湖水漾漾、杨柳依依,墙边的黄刺梅开得正灿烂,岸边花圃中的江西腊朵朵绽得浑圆。
严晓强是被撞破了脑袋,脑浆已然外溢,医务人员们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但几位医生和护士后来都啧啧感叹——严晓强的机体原属最健康、生命力最旺盛、抵抗力最顽强的那一类,他的脑袋已经撞破,脑浆和溢血已经搅成一团,然而他的心脏却久久地、久久地令人不忍目睹其心电图催人泪下地跳动着、收缩着、痉挛着、挣扎着、喘息着、悸动着、微颤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呼喊:“不!不要!不死!不能死!不愿死!不给死!”
医务人员从严晓强的衣兜里翻出了鲜血浸染的“记者证”这才同中国法制报社联系,报社的人赶来以后,惊诧莫名,来的几个人谁都不愿扮演通知涧表妹的角色,最后还是由肇事者单位赶来的负责人去扮演了这个角色。他们见到涧表妹自然只说出车祸了、正抢救中,让她不要惊慌;据说涧表妹随车跟他们来医院的路上镇定得令他们惊奇。事后涧表妹告诉我,当时她的心情是坚信严晓强能够活着,大不了留下点残疾,而一个有残疾的严晓强对她来说依然是可敬可爱的,所以她并不怎么慌张——然而当涧表妹到达医院时,严晓强已经全身盖上了白被单。
严晓强讲到他随副部长出差的种种见闻经历:“原来光知道那些显露在街面上的大饭店大宾馆,跟着跑了几圈,才知道还有一些不显山不露水而实际上更高级的地方;有的市民在那城市住了几十年,别说没进过那种地方,甚至听也没听说过,也不大可能从电影电视照片图画上看到那景象,因为完全保密,离内部很远的入口处,甚至入口处外面,就有人站岗守卫也别把那里头想像得金碧辉煌,豪华不堪,特别是现在对外开放了,那些中外合资的大饭店才是真正地豪华和绝对地现代化,我说的那种地方却另有特点,比如,空间感特别强烈,空荡荡的前厅,大得没有道理的卫生间,老式的笨重得不得了的沙发椅,还有大肚皮痰盂;建筑风格也许是西方古典式的,科林斯式立柱,哥特式窗框,或者还有洛可可式装饰的壁炉,但里头现在几乎绝对不悬挂油画、不放置西洋式裸雕,而挂着国画或书法条幅,摆放着景泰蓝或雕漆工艺美术品说实在的,住在那里头也未必多么舒服,冷冷清清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到下面的吃喝风,那是很难刹住的,我们那副部长确实不喜欢下面搞宴请,且不说按规定不该搞那种宴请,就是规定允许,我们那副部长也是个最厌烦饭桌上应酬的人,可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不得不含糊一点,将就一点,入乡随俗,否则,那就不好办!有一回我们到一个县里去,副部长拉下脸,说无论如何不出席晚上的宴请,因为他听说为准备那顿宴席特意从离县城几十里地的水库里调运了一车活鱼来;我起头也跟副部长一个心劲,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气派,宁愿啃两个馒头喝几杯粗茶了事,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出去转悠了一圈,就没主意了,因为我看见那摆宴席的食堂外面,淤集着不少人。一打听,许多都是一般的工作人员,有的手里还拿着空饭盒,他们都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公费报销吃上一餐活鱼,还打算用饭盒带一点回去,给家里人尝鲜。一位瘦长脸的会计对我说:‘你们罢宴,固然保持了你们的廉洁,可我们这么多人,就都吃不上活鱼了——而这些活鱼,也不可能再扔回水库里去;会怎么样呢?你们一走,一半的鱼,就会被五六个头头脑脑分别以处理价分掉,还会用公车给他们一家家送到冰箱边上;另一半哩,倒可能成为明天食堂里的甲菜,我们都得用一大把菜票才能尝到一盘;结果是,你们廉洁,头头脑脑也没犯什么错误,而我们却不能沾光吃上公费报销鱼!’我转悠回去把这个情况跟副部长讲了,我劝他勉为其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去赴这个宴,竟把他说动了。结果,我们去了那餐厅,皆大欢喜;我暗中算了一算,一共五桌,竟有四十八个人陪我们两个人吃鱼;但吃完以后回到住处,我对副部长说:‘您细想想,如果只有一桌,八个人陪咱们,那么,那四桌四十个人不就没份儿了吗?那咱们十个人不就更特殊了吗?这么着,倒还无形中增加了四十个工作人员的福利!’副部长不以为然,可我至今还在这么想:下面的干部靠薪水也确实难得打牙祭啊,各种大大小小的宴请等于是一种福利,你要取消已经惯享的福利,那是很难的事啊”我们又从他们部里聊到家常方面,严晓强坦然而自信地说:“其实,好多家庭里的纠纷,完全不必从什么世界观角度思想修养角度道德角度去分析,那样越分析会越糟糕比如涧和她妈妈,这些年来总不和谐,我一开头也总试图用‘代沟’之类的理论模式去套。后来,我想透了,生活是复杂的,人更复杂,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有些因素,我们以往很少考虑甚至全然忽略。例如,心理因素,心理问题常常与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无关;还有生理因素,有时候人的多疑、超敏感、烦躁、失态、语言混乱,完全不是或主要并不是出于真正的是非混淆、爱憎颠倒,而是因为生理上的某种问题,比如内分泌的不均衡,循环系统的不顺畅,传导系统的暂时阻隔和紊乱,等等;所以我最近就常开导涧,不要把妈妈的埋怨、责备以及烦躁、不满都看成是什么深刻的东西,其实那很简单,就是冠心病患者的一种病态,因此遇到这类情况应当完全不存芥蒂,只有充满爱怜地关心维护她的健康;涧正在慢慢适应我提供的这样一种方法”
严晓强的侃侃而谈把本来忙着别的事的表嫂也吸引过来了,他见我们夫妇都兴致勃勃,聊得更无顾忌:“其实,当然啦,涧有若干明摆着的缺点和弱点,可我同她头一回见面,就感受到她有时候显得外刚内柔,有时候又显得外柔内刚,她身上埋藏着很大的潜力,我说的潜力就是创造力,我喜欢这种创造力!她热爱服装设计,有着一个当着名的服装设计师的理想,别人可能觉得她是想入非非,或者认为通向那一理想的道路几乎是开辟不出来的。我却以为无论她能不能实现这一理想,她为之奋斗的一系列行为本身就是美的;当然,她现在还很不成熟,比如,我就认为她现在过分追求一眼望上去的强刺激,这显然不是服装设计上的高级趣味;我给她提出来了,她气得要命,顿着脚跟我争辩,咦,我又很喜欢她那股子为自己抗辩的劲头,我预言,凭这股子劲头,她又很可能不按常规常理,而是从斜刺里杀出来,获得一种超出一般高级趣味的成功!”
要不是时间已经很晚,担心他赶不上末班车,我们真想留他再多聊一阵。外面还在下雨,我送他下楼去,他带着伞,撑开了伞,同我告别。路灯下,雨丝衬托中,他一脸的朝气,笑着叮嘱我说:“别忘了正事儿——给我们创刊号一篇法制小说!”我有点恋恋不舍,似乎纯粹是没话找话地问:“你们单位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在陶然亭里头。临时租借了公园里的几间屋子。报社大楼快盖得了,盖得了我们就都搬过去。”
“陶然亭!多优美的地方!其实就一直在那里面上班才好哩!”我随口应着。
他笑笑,转身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高声说:“以后要常来哟!”
令所在场人感到奇怪的是,涧表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掩面啜泣,甚至看不到她的眼泪,她就那么往走廊里长椅上一坐,坐得直挺挺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脸的冷笑。不管围着她的人说什么、劝什么,她都管自坐定那里冷冷地笑着,一直冷笑到那一夜过去,天光透进医院的窗户。
22
严晓强之死是对曹叔八娘一家最沉重的打击。亲友们背地后窃窃私议:怎么一回事儿、他们家怎么一连三次车祸死人?而且车祸的细节一次比一次离奇。我也独自冥思了很久。那冥思是痛苦而无益的。
我去曹叔家安慰他们。八娘垮了,她已全然失去往昔的风采,呈现于我眼前的不是悲戚而是暴躁,她见我进了屋后便扭头扬声高喊:“小表哥看你来了,你出来呀!”从那边屋里走出了涧表妹,头发乱蓬蓬的,脸浮肿着,见到她我只是微微点了个头,也没什么话;八娘瞪了她一眼,竟当着我大声责备她说:“你也说句话呀!要么你就哭!丢人啊!你、你、你你男人死了你都不晓得哭哇!”曹叔过来把八娘劝到一边,又对涧表妹说:“小表哥不是外人,你现在不想说什么就再一个人靠靠去,过一会儿再说。”
我和曹叔又把八娘劝进另一间屋去休息。我瞥见了肩并肩靠坐在一起的第三间屋里的沁表妹和涓表妹,可怜她们必须得分担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中的灾厄所引出的纷乱与悲痛。
“我会常来的!”他没有回头,只送过清脆的许诺来。
我望着他举伞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灯光不及的雨夜中。
21
陶然亭是北京西南城的一个有名的公园。我父亲生前最喜欢陶然亭,他说北京城内公园中唯有陶然亭有一种难得的野趣,再加上陶然亭里有世纪初传奇人物赛金花的墓地,还有什么鹦鹉冢、玉猫坟之类引入遐思的小讲究;50年代初从东四十字口拆下的大牌楼,也迁置在陶然亭中,我家50年代一直住在东西牌楼附近。因此,到陶然亭公园的大牌楼下坐一坐转一转,也是我怀旧的方式之一。
记得父亲有一回同我游陶然亭,在湖边垂柳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好一个所在!人固有一死,假使能死在这里,也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