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心安理得。越来越心安理得。比如在美术馆看一幅长期展览的图画或一尊圆雕。
但是回到家里,她常常不知道妈妈在唠叨她什么,没听见嘹嘹对她的讥笑,她发愣,灵魂深处的难言之隐使她坐立不安
好容易有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机会,她便激动地打开组合柜的长条衣橱,那橱门里面有个大穿衣镜,她便仔细地从镜子里观察自己,脱了衣裳观察她心惊肉跳,意识到自己也许完全不能唤起对方相应的审美愉悦,她羞愧,她惶急
徒劳。企图用一根理性的针,牵着逻辑的线,缝缀内心最隐秘的欲望,使其成为一件可以展示的衣裳没必要。就是那样。骑自行车去报社,画版式,数字数,校标题,安插图,喝茶水,聊天,开玩笑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条街道,那么个拐角,拐过去没有那么块“汽车打气补胎”的招牌,没那么个铺面,可临到下班路过,总还是忍不住下车来。仿佛自行车出了什么毛病,又仿佛不认识路了想找人认路,最后就什么也不仿佛,站在那人行道的白蜡杆树下,痴痴地望着那修理汽车轮胎的汉子,那美丽的男性胴体,那鲜活的罗丹式的雕塑
嘹嘹很惊讶。从成都跑到北京来度暑假的二舅的儿子表哥蒋凯也很觉得古怪。小舅的宝贝儿子蒋帆还不懂得惊讶,因而只是对她们傻笑。嘹嘹和凯凯没想到在健美精英赛的场子里遇上了她和常娥,那一回的精英赛只有男子健美运动员出场。固然去看那表演的女观众并不算少,总有五分之一以上,但像她和常娥那样并非随男士而来,跑到前排就座,并且豪爽地为她们所支持的运动员拍掌乃至喝彩的女士,却绝对只是凤毛麟角。
那是堂而皇之地观赏男体。
有快感。都不错。其中有两位最雄美。
然而却都比不上他。
应该表现和探究的,是那些更深层的东西,那些隐秘的,一旦意识到你的灵魂便会瑟瑟发抖的东西
妈妈和爸爸结婚这么多年,还生下了哥哥,生下了我,可妈妈究竟懂不懂得欣赏爸爸那个美丽的男性身体?这个具有标准男子汉魅力的强健躯体,尽管没有了一条杠四个豆的包装,没有漂亮的职务和职称标签,没有依附在身体上的如蜗牛壳那样的“大房子”可依然是值得紧紧地拥抱、亲吻的啊,妈妈对爸爸,怎么会丧失了这最起码的感情?或者从来也未曾真正具有过?
对小舅那样的作家不要再抱什么指望,尽管他每出一本新书都要在扉页写上“请阿姐勇哥指正”的字样,乃至又另起一行写上“嘹嘹和飒飒留玩”送到我们家来,那样的大小开本不一的小说集散文集什么的在组合柜的书架格上已经占据了半尺多的长度,但是至少嘹嘹和我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嘹嘹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喜欢文学,任何文学书都不读;我的不感兴趣,则恰恰相反,倒是因为我越来越酷爱文学。这几年里真没少读文学书,我读的当然不是妈妈当年读的那些个什么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一类的苏联小说,也不仅仅是当年她们也能读到的什么托尔斯泰、契诃夫,简爱、红字、包法利夫人、德伯家的苔丝,还有什么安徒生、易卜生、马克吐温、海明威之类,我读了多少最新的翻译小说和青年作家的力作啊特别令我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和悸动的是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那本薄薄的情人,用那样的文学来对比衡量小舅的那些小说散文,对不起,小舅的东西就仿佛只是森林边上的几丛丑灌木,小河湾里的几茎瘦芦苇,甚或只不过是些塑料花和瓷娃娃,天知道他怎么竟也会轰动,也有人崇拜!
要过同妈妈、小舅他们那一辈全然不同的一种新生活,首先是一种全新的感情生活,一种从坦诚地对待生命本体最深层的渴望所引发出的真正称得上是美好的生活!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把那种生活体验像玛格丽特杜拉斯般地写出来,或许还要超出那个已然是满脸皱纹的法国老太婆的笔力,并不是为了让世界惊奇,更不是为了让小舅惭愧,而仅仅是为了欣悦自己的灵魂
4
男性的雄美并不只在于肌肉的体积与夸张的展示。
是一种综合的效应。
男性的五官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一定不能带女人气。绝对不应该秀媚。不能容忍没有胡须。不是一定要留着胡须,但即使剃除,也一定要有痕迹。要有明显的喉结。
她本并不希求什么。不希冀更多的收获。不曾幻想过奇迹。她路过那里,在白蜡杆的树阴下,仿佛偶然地在那里乘凉,或等候什么人,或者干脆什么也不仿佛,没人注意到她,她便默默地观察,静静地鉴赏。
他在天气不那么炎热时,便穿上背心,或圆领衫。天气转凉很久了,他依然只是圆领衫,那是有火力的男性躯体,在汗背心和圆领衫的遮蔽下,依然显露出雄壮强悍的魅力。他同来修轮胎的司机在那里说话。他在那里焊什么。他又在用铁钎子撬离轮胎和轮心。他有帮工,他在指挥,在咧着一嘴结实的白牙笑,有时候嚷起来,用力啐一口唾沫,骂街,端起一个胖大的玻璃缸子咕嘟咕嘟仰脖子喝茶
那个拐角。那条街的那个拐角。人行道边的栅栏上,常跳坐上一些个小学生,栅栏便像五线谱,小学生便像音符。一种都市的旋律。
拐过去,栅栏消失。有个铺面,不是汽车司机,谁注意?吃了一惊。正弯腰在那里撬汽车轮胎。用一根铁钎将轮胎与钢铁的轮心分离。用力。男体的美必须在用力的情况下方能生动地活现。力与美。美与力。上帝怎样造出的亚当?那样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那样的筋腱与皮肤下肌肉与筋腱的收缩与滑动直起腰,于是有美丽的锁骨,更美丽的胸膛
男人是不是都在潜意识里默默地鉴赏每一个呈现于光线下的女人,年轻的女人,还没有衰老的老人?女人呢?常娥凑在她耳边轻轻地承认过,她喜欢过中学里的体育老师,还有游泳场的那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救生员他们的身体,是的,不是他们的面孔,首先不是他们的五官,而是他们的身体她不感到羞耻,因为那是审美。
可是常嫦能懂吗?即使她懂,她意识的深处也有那个,她敢于跟最亲密的女友,跟姐妹们悄悄地说出来,并加以探讨吗?不,不可能。不要尝试跟她交流这个,哪怕是试探性的。常肯定不懂。可怜的常,她满脑子“托福”还有gre,还有秀水东街的美国领事馆,还有如何才能不被拒签什么的,也许将来她忽然开窍,并且后来居上,但现在她肯定还是一个软壳儿蛋,根本就还没有被生出来,别看她能一口气背出上千个英语单词,她的这部分意识还是一片漆黑。
大表姐蒋唱呢?现在她是广州郊区一所中学的教师,优秀班主任,姥爷姥姥要是都还活着,肯定会让整个家族的后代都向她看齐。她惊惊咋咋地跟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们讲过,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乖孩子,忽然有一天遇上了个“手抄本”一读便变坏了,仿佛一碟没来得及搁进冰箱的豆腐,经过一个伏天的夜晚立马就馊臭难闻。当然有那样的事。但社会不能整个儿变成个大冰箱。好久好久没见着唱姐了,也许她如今的思维更立体更细腻,但是可以想见,光她的职业这一条,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理结构和思维定势。人跟人总是不同,甚至非常非常不一样,尽管他们的细胞液里有着某些相同的来源,细胞核里有着某些相似的遗传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