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信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
这种极尽奇态的装扮,父亲=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实际上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集体向大日本帝国之神参拜的那种庄严气氛,在哄笑声中抵消了。然而对于生来就严肃认真的父亲=神官来说,不能想象他这种装扮纯粹是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学校长不闯入前殿,不在这里大显他戏剧性的声势,不会引起人们大笑的。父亲=神官跑到前殿的时候,校长正在香钱柜前深深地鞠躬,他听到声音一抬头,只见父亲=神官跳上香钱柜吓唬他。校长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教导主任等等也连忙跟着退,但他们立刻意识到责任感,校长立刻朝父亲=神官冲上去。父亲=神官尽管已经是初老阶段,但他还有半夜里大声咆哮以致孩子们听了害怕的壮年体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着玩一般逗冲上来的校长,此时孩子们无不大笑。他灵活地挪动穿大靴子的两只脚,一只手保护着生殖器上的红布和屁股后的木棒,还要保护他那天狗假面不要弄乱。总之,他用一只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长周旋。过了一阵,父亲=神官从前殿腾空跳出,往神社旁边跑去,跳进有石头顶的浅水池里,从这里穿过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这上下都是石头砌的涌水的水池就像一个黑黑的隧道,父亲=神官从一端钻进去,从另一端钻出去的时候孩子们没有看见。于是他和校长格斗的时候大笑不止的孩子们突然受到震撼毫无声响,仿佛父亲=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国家。然而孩子们都知道父亲=神官跑向森林,孩子们接受上的多义性,是父亲=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象力的表现。
小学校长和父亲=神官格斗时还没有顾得上,但是后来他发觉肋骨断了三根,原来他以为对方的行为只有象征性,所以没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亲=神官暗藏的意图,这位小学校长会以凶狠的手段对待他。他在学校的保健室得到应急处置之后便去了警察分驻所,然后带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当局报告,他们正在祈祷战争获胜时,神官把这次参拜胡搅得乱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说出“搜山”这个词的刹那之间,立刻发现村长和参加聚会而来的老人们和他极不融恰。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语概无表情,但是必要的时候却有极强的表现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于人。他们给这位外来的校长以深刻印象的是,这地方从来没有组织过搜山。于是校长提议,由他指挥,带领警察以及愿意参加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搜查队,追踪发了疯的神官。妹妹,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常常听到,踏进“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总而言之那故事听起来是够可怕的。在原生林里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还。如果神官发了疯跑进森林,那就等于他去寻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学校长因为断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呜呜地哭,而且添上了发烧。对于神官恨得咬牙切齿,相信这个敌人一定死在森林里之后,他的斗志就大大减退了。于是校长老老实实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从这时候起,参拜神社的孩子们,给自己家里的龟井铭助牌位点上灯,由衷地祈祷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无事。
面对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诚恳、十分亲切的态度,我不能不脸红,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和这些学者们不同,父亲=神官对于我的大粪的说法并不仅仅看作滑稽的恶作剧,总之我是保留这种看法的。还是个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层次的态度中,也反映了对父亲=神官两面价值的感情。自己确实口头上承认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内心主要想的还是打算表现自己。作为父亲=神官,我觉得他是不是应该给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亲=神官发出这一厢情愿的而且是可怜的内心呼声。
说起破坏人一生的大粪总量的计算问题,我的真实意图主要在于粪的力量。我这种想法是从这一设想引发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么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决不能向他们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进行全面战争期间,虽然藏在森林里展开了游击战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也没有往原生林里排泄过粪尿。他们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筑起粪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实,把粪尿运到那里存起来。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我们这块土地的重建工作开始的时候,活下来的人们,朝着那从“死人之路”到峡谷的橡树和枥树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粪池里的粪尿,从而大大地蓄积了地力,然后创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产量很高的果园。从五十天战争当初把峡谷造成水库的作战开始,到战败为止,这期间使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极度疲敝,就是靠这公有化的果园才得以恢复的,人力资源的衰微,从那以后却没有控制住,一直发展下去。
我根据五十天战争的粪池,计算出超过二百年的破坏人的排泄量,断定它对于峡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贡献使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3
我对于破坏人粪便的构思,并不是那天在父亲=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面前苦苦思索之后才想起来的。那是我作为峡谷的一个孩子,在他的灵魂之中以及从父亲=神官每天授课里自然而然地酝酿出来的。尽管我知道,父亲=神官在传承中没有谈过破坏人的粪便,然而我从父亲=神官的教导中理解破坏人最令人感到亲切和怀念的形象,从而想到他的粪便。像梦一样前后矛盾然而却是现实的形象,我想,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来到流水断了的地方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可能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破坏人的粪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本来,那时率领创建者们前来的虽然是年纪尚轻的破坏人,但是我从来没有以滑稽的口吻说过这件事。
幼年时代,我曾经浮现出过令人怀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的情景。这情景就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牵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大怪声时代的“改变住处”逃出藩政的年轻人把孩子们关进大仓库作人质,最后他们走向血腥的死亡,龟井铭助指挥的攻打城市的农民们。如此等等全是神话与历史许许多多发生的事件,一齐表现的广阔情景。而且如果仔细注视每个情景的细部,插话里所表现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还在活动。阳光灿烂,或者大雨倾盆,情景骤变,侧耳细听,就会听到大怪声。神话与历史的每一出戏,都在那广阔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现在时作为新发生的事出现。而且,在包括那神话与历史总体的广阔情景里,是巨人化了的破坏人填满整个横幅地躺在里边,而且这位破坏人在广阔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让我用当时尚属贵重物品然而他们却能随便使用的绘图纸,用蜡笔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画成画。而且画了两次。尽管这些画和我幻觉中仿佛看到的情景之丰富与复杂比较起来还不过是略图一般的东西。开头我画的时候心情浮躁,想起什么就画什么,但是天体力学专家们却兴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画什么,当我摆脱害臊的想法一解释,他们大加夸奖,说我的想法独特。妹妹,与其说这样的情景表明了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忆”莫如说发挥了历来的滑稽更恰当。这时我说了下面这段话:啊,这画算不上什么。我天天听父亲=神官给我讲课,心里老大的厌烦,可是却装了满脑子的故事,在这么小的纸上是画不完的。父亲=神官的意图是让我把他说的全作为语言记住,但是我却把一切的一切全当作一目了然的画记下来了。把这些全都画出来的纸可是难找,我只能觉得遗憾哪
说完我笑了笑,我以为这事就算完结。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学时间,天体力学家们靠着校门在等我,把我带到他们暂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会误了父亲=神官的课,他们说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他已同意,暂停在社务所上斯巴达教育课,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里画画。还说,为了谈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画的画拿给父亲=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兴了,父亲=神官表现了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兴趣。于是我就从这天开始,按照天体力学专家们似乎是科学家的那套规矩,面对绘图纸拼接起来的大画面。画面既然这么大,神话与历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画横亘整个画幅的破坏人的身体,可是这却很难画。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坏人画出来可真不容易,像个躺着油罐一般,我画的令人怀念的破坏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画出来之后却是觉得很亲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忆”把每一个情景都用工笔画那样画法画出来就很好,空间也足够。我为了让站在我两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着可笑,对于屁股上长出一只瞪大了眼睛的男人,关在“洞”里的光着身子的大个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态等等,画得更细。不过每天画下去,我这个孩子心灵上就渐渐地产生了矛盾。画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插话还算好,但是从龟井铭助时代起到改正地税以后该怎么办?开始时我打算大画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坏人填满,躺着的人物膝盖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战争的空间。在这时候之前,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爱之情深而且厚,对于他们两人,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隐瞒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颇感内咎。我在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的插话部分画了无数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亲=神官提出重新上课之前,整个画还没有画完。
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包括星期日在内,每天讲一小时,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确实感到吃力,不是个简易的经历。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见面时温文尔雅,可是给我上课时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张阴森森的脸。那个大脑袋低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额头下面是眼窝挺深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为了节省吃饭时间,饭渣子总是挂在唇边,带着饭渣子的大嘴唇一动一动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声说的话只是开头那句:
没有的事也必须当实有其事来听!记住啦?
其次,创建期的人们从森林边缘挖出来吃的“天狗的麦饭”我觉得那可能也是干了的破坏人的粪。因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带游玩的时候看到上山干活的人们的粪,虽经风雨,然而它却干了,所以我就把它记在心上了。还有,下个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恶臭冲洗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立刻出现了红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创建者们拿它当主食的这种河蟹,虽然它本身不是粪,但我感觉上它是近乎粪的动物尸体,我以为人们吃河蟹实际上是在吃破坏人的尸体。那时候,破坏人在那次爆破中丧生,实际上却是我们当地创建期已经巨人化了,这事我已经从父亲=神官的口传中听到,和任何创建期的神话都不相同。也就是我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只听父亲=神官上的课,而是积极地打开破坏人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关系。
父亲=神官本人在别人看来是属于多义性的,但毫无疑问,他是按他内心的一贯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战争进入后半期,妹妹,你一定还记得父亲=神官那异想天开的举动。有不少人说父亲=神官发了疯,峡谷和“在”的老人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是苦笑,嘬得溜圆的嘴唇发出长叹,并没有受这种传说左右。当这种传说若有若无的时候,仿佛不治自愈的伤一样,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自然而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扩展开来这件事,远因起于开战以后的第三年,到峡谷小学上任而来的新校长。前任校长和峡谷、“在”的老人们关系很好,对于当地的习惯和风俗等等从不说三道四,这在孩子们眼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长刚刚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员也动员到峡谷来,集合全体师生,发表批评我们当地人的演说。他说:“非常时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国一切地方无不高涨的爱国热情,在这个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奉安殿也没有建立,这是什么原因?必须开展发扬爱国心的运动。当前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们大家都要参拜三岛神社,祈祷战争胜利和本乡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勋。”
当天就举行了首次集体参拜。妹妹,我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是和秋祭时大家高兴和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长长行列,悄然无声,非常沉郁。我们在校长和班主任的监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里面的高处拍手祈祷,我们这些孩子们确实有事向破坏人祈求的时候,无人不知,那不是到这里来,而是到森林里去的,所以怎么也想不通。
这种想法不仅我一个人有。校长对于头一次全校参拜神社时孩子们的态度不仅非常憎恶,而且看到孩子们不论集合或者行进毫无热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责,说是我们根本不像少小国民。第二天上午的课也不上了,专练整队行进,向右看齐。而且直到下月参拜的日子之前,体育时间全用于这种训练。父亲=神官每天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俯瞰小学校操场上列队行进和然后面向东鞠躬的孩子们。大概是想通过这种活动培养孩子们的决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参拜时,四到六年级学生在神社院内列队,身着国民服十分严肃的校长深深鞠躬的时候,父亲=神官发出高声地开了神殿的两扇门,从沿着山崖斜坡的白木阶梯上急忙跑下,来到神殿。父亲=神官的装扮,在孩子们看来是作了充分准备,十分庄重。他顶着一头染成红色的棕榈毛一般的头发,戴着也是红色的天狗假面。本来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大靴子,靴面上栽着棕榈毛,就像两只黑红色的大野兽脚一般。除此之外几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画满红色花纹。生殖器用红色套子裹着,屁股后面有根红色木棒,把这两者用绳子缠在腰间相连。
我只能回答一声
嗯。答应完了必须不再说话。父亲=神官口传的我们当地的传承,讲起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之后突然扬起脸来,好像突然发现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惊,吧哒吧哒地眨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机的卡嚓卡嚓地一样)。然后他就命令我把他说过的话用我自己的语言说一遍。在我开始说话之前,他总是伸着他那大下巴颏一声不吭地等着。
一张粗线条的、总是显得忧郁的脸沉默无言的父亲=神官,就像古老的家具一样,不停地冒出一股体臭,那臭味主要出处就在颜色没个准的一脑袋头发上,头发又密又长,长到压着耳根,两眼在蓬蓬的头发中不停地眨着,我总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筹莫展。我为了拚命地把这股臭味抵挡回去,长期闻这股臭味的过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来对待。于是父亲=神官的表情仿佛在说:滑稽的家伙!既表现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着实可怜,不过肯定会引起发笑,借以缓和这种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听父亲=神官的授课,我从另一种动机出发,显示了滑稽。我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学我们当地的传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这些学者们面前父亲=神官是否耍粗暴态度。特别是讲破坏人的事绩的课程之后,我又说滑稽话逗乐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为他们深刻理解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与神话,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们说了下面的话,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心情吧?因为听你父亲讲课已经听了好几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比谁都最清楚的吧?那么你父亲让你谈破坏人时,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专捡破坏人一生拉了多少粪以及怎样计算出来的这事回答他呢?从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计算能力,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算优秀的上课的时间里你热心听讲,不为其它琐事所动,心不旁鹜,只要在旁边一看就明白。因为你学习不懈,所以你父亲让你说一说你对破坏人的看法。于是思考一番之后,你就按他已经活了二百年、能跳过大杨树的巨人等等条件,就计算出他的粪量至少在四百吨以上。你为什么选来选去偏偏选出这么个问题?不论你父亲,也不论我们,对于你算出巨人总粪量,无不觉得的确可笑。但是,你跟你父亲学了那么久,除了这个令人可发一笑的之外就没有更重要的了?你父亲是那么热心地研究,郑重地叙述破坏人传承的重要性,本来不能设想你对此不可能没有感受,可是你为什么跑题跑到这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