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信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
校长看到警察方面的态度露出疑惑的时候,预测到局面会急转直下便改变了战术。他为了保护自己,对于过去的敌人,也就是父亲=神官既怀柔又恫吓,毫不犹豫地结成同盟。校长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亲=神官谈话。校长的新逻辑大概是这样的:神官把搜集残存于峡谷和“在”的传承作为多年来的事业。这和对于柳田国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们在整个日本国土上进行的民俗学领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说处于最朴素阶段的东西。但是疏散到峡谷来的两名天体力学专家,对于老神官口传的传承,出于反国家的意图理解它,并且企图引诱神官朝这方面发展,定下来的方向就是这个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国之外,除了万世一系的现实人神之外,还有另一个国家,另一位现实人神。这才是当初自己没有看出来的神官独特的思想。
这个背叛的基本路线在校长和父亲=神官之间成立之后,父亲=神官就一个一个地回忆当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传承时他们两人作为听了之后的感想而说的话,拿它作证词。并且把此地从繁荣走向衰微的时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最后曾说过,不仅是个偏僻的山村,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总之,把他们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话列为证词
根据这些证词,宪兵队直接进入峡谷,在村公所审讯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场的有从警察局带来的父亲=神官,因为身体衰弱,到场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许他回到峡谷最高处的社务所。至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宪兵队带走,在大石块下面长满细叶冬青的地方,只是对我一瞬之间的点头示意,便被押上车走了。妹妹,我感到羞耻和愤怒是无须多说的了,此刻又加上了无比的悲哀,我反复考虑了五天,终于满身涂红,从满月的峡谷跑进幽暗的森林
第二天我没上学,在家里躺着,妹妹,你就把传的话带回来了,整个晚上我就像贴在一张橡胶板上一样浑身僵硬,不顾被打得又青又肿的脸去见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们看了看我淤血的两耳和嘴唇有几处破裂,就从急救箱拿出药来给我治。我尽可能不看他们对于这残酷施暴难以控制的愤怒表情,自我鼓励不得流泪,我对他们谈了我对校长的夸夸其谈如何发笑的事。我向他们报告说,对于校长侮辱峡谷和“在”以至整个森林以及破坏人,我是以笑来回报他的,那是有意识地纵声大笑的。实际上也是如此,发自内心的笑无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刹住了校长的话,我最清楚的是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以内总是挨他的打。两位天体力学专家也不剃胡髭,略显肿胀而又忧郁的脸上,表现出对我说的话和想法同感与称赞,露出悲伤的微笑。我像默读书本一样默默地记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为他们用不同于校长的方法进行侦察,得到了对父亲=神官施加的拷问,以及他们谈了什么事的情报。他们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对我这孩子讲,然后两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详细地传达给了我。虽然是警察内部进行的,但是,不论校长那方面,也不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详细内情,妹妹,现在我感到情况弄清楚了。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没有把握把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国家的阴谋家。现在是搜查过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当作替罪羊抓来,然后释放父亲=神官。因此,他们为了慎重从事,询问了疏散到峡谷来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见,也让告发人校长继续到警察局来听候询问。这样,父亲=神官被夹在中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与校长的关系形式,后来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至于父亲=神官陷进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担心的是,父亲=神官在警察局说了许多话,这些话我听了之后可能受到打击。我担心的正是他对大日本帝国权力的下部机关把破坏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复活都说出来。因为这是父亲=神官向我实施斯巴达教育时就一再告诫不得外传的事项之一。“我以为他受到拷问!”因为我担心父亲=神官一旦屈服于这种拷问之可怕,所以才这样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问,我以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仍然铁一般结实。不过你爹被带到警察局之后让他睡在地板上,结果老病发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赐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风湿病了!”
这就是说,父亲=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达教育课,有时被儿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无策,可是这个儿子,自己的亲骨肉,从那一天夜里起就失掉了。至于父亲=神官也看透了我的决心,正因为他看透了,所以发现了在森林里徘徊很久以致体衰力竭的我以后,把我弄回峡谷,使我的体力得到恢复,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让我到社务所去过。他宁肯出钱请上年纪的人照顾我的生活,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加理睬。我从森林回来之后的半年左右时间里,尽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被带到宪兵队去了,但是父亲=神官被指控的罪名还没有确定。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目前仍在审讯之中,父亲=神官什么时候被传讯对质还不知道,此刻他也不得不断绝同别人联系,不叫我去社务所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不过,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
登上果园的斜坡之后,立刻就到了只有极少地方才透过月光的原生林边缘,我仿佛感到一股压力而停下来了。回头看看峡谷,但见月光普照,所以就像窥视一口装满白色浑水的水瓮一般。妹妹,我听邻近地区的人们把我们这地方比作“瓮棺”并且以此作为我们的地名称呼。乡土史家著文发表以来,在那满月高挂的半夜里,我重新认识了我眼前的光景。进森林之前我之所以光着涂成红色的身子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我站在了把死亡收进其中的巨大瓮棺边缘。我大概只用了不多的时间俯视了微微发白并不艳丽的辉光。我站在这番光景的峡谷和原生林的夹缝处,森林的层次丰厚的树木渗出来的力量,似乎附在我的全身,使我不能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呆下去。看不见的触手伸了过来的力量,更加准确地附在我这浑身涂红,大腿以下全被擦伤,以致伤痕累累,盆地高处的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身体上了。我想,这只能是破坏人的力量。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就曾经说过,此地是包括所有传承在内的一个小宇宙。我以为,我已经感受到,整个小宇宙现在完全被巨大的破坏人的肉体和精神装得满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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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受诬,是因为父亲=神官背叛造成的,那么他是怎么背叛的呢?我毕竟是个孩子,整个情况不可能一清二楚。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来说,父亲=神官的背叛是由于许多层次的事促成的,最后他不得已才选择了那种办法,这一点我知道。起因是校长给内务部写了信。具体反应是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派出特高科的刑警。他们的车还在峡谷里的雾团未消的天亮之前就到了。他们把父亲=神官带到河下游相邻的镇上,同时留下人搜查了社务所,把父亲=神官搜集的我们当地的传承以及有关资料、手稿、笔记等等,全部扣押。妹妹,作为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我,对于正在接受父亲=神官教育的我来说,这是足以使我晕倒的头等大事件。从这天早晨开始直到最后出现逆转,在父亲=神官遭难期间,我把他赶走我母亲从而使我对他特别疏远的情结,全都一笔勾消了,觉得他确实是真正的至亲骨肉。其次,我一直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我以为父亲=神官和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二者合而为一的,两者密不可分,为了救出这十分重要的两者,我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的无能,同时也只好奔走于大人们之间,不停地东跑西颠,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虽然初战告捷,但是六个月后,校长对他们的反击,使他们陷于危险境地。然而他们却是我亲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为父亲=神官奋斗不懈。我从无花果枝繁叶茂的后院窥视一下他们租住的家,但见他们各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人都是令人难以接近的面孔,满脸该刮不刮的胡子,坐在桌子前写东西。从县政府所在地来的特高刑警把父亲=神官带到邻镇之后,我们当地老人已经无力保护他了,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是在给他们的大学里的朋友写信,请求帮助。他们以往对孩子们本来十分亲切,现在显得特别拘谨,边走边谈地去峡谷的邮政局挂长途电话。
父亲=神官被特高刑警带走的第二天,校长兴高采烈,显得他获得胜利。他在朝会上并没有直接提这件事。但是那并非健康的肥胖身躯,连下巴颏也没有的脸上堆满笑容,他说:“学生祈祷胜利的参拜,那份诚意有了结果,大家看见了吧!”讲了这么一段开场白之后便向东方行最敬礼。随后是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和天皇陛下万岁,学生们随之唱和。于是校长说:“祈祷胜利的全体参拜,不能让那愚昧无知的疯狂举动给搅乱了。诸君纯真的对于(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让他给动摇了。”他反来复去地说这段话。校长这种露骨的指桑骂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头看看我,看看挨骂者的至亲骨肉有何反应。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据我的情况想了解你在女生班的情况如何,我看到,你虽然年纪小,但是胆气壮,对于那种小动作根本不理,照旧有说有笑,像根本没那么回事一样
我又一次受到残酷的冲击,自己瘦瘦的身子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妹妹,因为风湿是非常健壮的父亲=神官唯一的薄弱之处,对他来说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么事都以科学家态度对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细节也概不疏忽,他俩仔细分析,认为关键之处只有一个,从而表明了他们的见解:
“啊,那不是风湿。就痛苦来说,那是更让人痛苦的痛风这种病。一般都说日本人不得这种病,我以为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况且,你父亲有俄罗斯血统。以往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左脚拇指肿得棒棒硬,那里就非常疼。但是肿了的脚最疼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天,过了这个期限就立刻恢复过来。虽然警察赐他带病的脚吓唬他,他什么也没说!”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我认真地说。他那认真而带愁容的脸上甚至露出红潮。他们除此而外就再也没有对我谈父亲=神官在警察局的情况,只是按我说的话的方向,也就是父亲=神官的旧病发作一天比一天减轻的话鼓舞我。我想到这些,身体内部就燃烧起我浑身涂红钻进森林时的羞耻与愤怒。
因为,父亲=神官并不是因为他那风湿,或者用他们的话称之为痛风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并为之辩护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准确地说倒是他已挺过了最疼的阶段,余痛只是在左脚拇指根部有时一闪而过地疼一疼的情况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够时间考虑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之后,在警察局里和校长见了面,两人共谋之下,他决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亲=神官带走并进行审讯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脱离了大日本帝国神道框子的本地风俗信仰。其中,破坏人的传承是摆脱万世一系之皇统的,肯定追究主张把破坏人当作另一位现实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亲=神官打成反国家思想的宣传家,在手续上就有困难了。父亲=神官关于破坏人的传承说得越详细,就越离特高警察给这山村的现实人神的实态规定的范围遥远。父亲=神官看出审讯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话说得严重些,以扩大这种势头迎合他们,这样,警察方面开始处理讲过戏言一般的神话与历史的父亲=神官的时候,那揭发者校长的立场就成了微妙的了。他为了报个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结果使揭发反国家阴谋的案件就必须由内务部来处理了。
那天朝会时间里,几次回头看我的人,在这六个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长一边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们立刻凑到我跟前来。这些人都比我年岁大,在人多的操场上,不自然地拉开一段距离围个圈子,把我围在中心。他们也不跟我说话,他们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谈的形式责难我。他们说:“干了这种事,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怎么能够腆着脸一声不响呢!不觉得害臊呢!”父亲=神官被带走虽然让我吃惊不小,但是在这些人面前我却丝毫不怕,决定概不理睬。何况我每次牙疼时自己动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种奇特行为,即使强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学,他们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容易对付的对手。
当然,我也没能逃脱种种暴力不断的袭击。就在朝会那天的下午,去邻镇警察局的校长搭往外运木料的卡车回来。但是他仍然让留作学校里的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在校院里站队,听他训话。校长大声讲话,那股得意洋洋的劲头儿,表现在水分过多活像个小型坦克一般的浑身上下。他说:“从县里来的特高还真了不起,审讯进展很快。那个疯老头子神官,据说他对于我们深感不胜惶恐之至的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现实人神的神圣,怀有不敬的妄想。这家伙说,这个小小的盆地和围着这盆地的森林,就有从历史开始以来一直就有的现实人神,现在这神虽然藏在某个地方,但是人们心里却觉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样。纯粹胡说八道。这的确是令人可叹的想法。虽说这里是山村,但是,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生活在我国一个村庄的人能让这副模样的人当神官吗?全体村民不能让别人称为非国民!你们的父母怎么让这么一个净说昏话的疯子到这儿来当神官的?这里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历史开始以来就长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现在藏在哪里还不知道然而已经活了六七百岁的人。你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应该很清楚吧?你们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纪?想想你们爷爷奶奶的年纪吧。你们知道人一般长到多大岁数就不长了吗?过了一百岁还长,有长得比咱们学校房顶还高的人吗?”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然也站在队列里,听了校长没完没了的罗嗦,让人心里堵得慌。我想,既然父亲=神官对于来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敌人特高刑警,把破坏人的事也说了出去,即使证据文件、书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审讯时也一定受到残酷对待。父亲=神官有一副大骨骼,体力膂力无不过人,而且又有顽强的意志,这样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殴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殴打之重是可以想象的。我以为那残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惊叹,残酷到伤及内脏的程度。但是尽管我这么想着,可是听了校长那些话还是控制不住发笑,笑声传到校长的耳朵里。那是校长把传承硬说成是妄想的时候。他说:“诸君,你们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让人感到害臊和野蛮的想法吧?说什么天皇陛下之外还有现实人神,而且还说就在这个深山里,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随后是肩膀耸动着笑个不停。只要扬起头来看,就会看到伸向峡谷的山顶上那个悬崖平台和那棵大杨树。把一直在那里锻炼的破坏人怎么能说成愚昧无知胡编滥造的故事呢?破坏人虽然年过百岁但仍然继续成长而巨人化了,他有时离开峡谷,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复活了,紧紧依靠这片土地,同它前进(就和我画的两张画一样),如果说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个峡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内,岂不全是梦?而且,现在站在森林包围着峡谷的这所学校院子里的我这个孩子,岂不也不过是梦而已么?但这些又是谁的梦呢?因此我才耸动着肩膀笑出声来,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长被自己的胡说弄得兴奋不已最后吃了一惊张口结舌为止。
我被留在校院里,以“立正”的姿势站着,校长弯下腰来,一只手支住我一边的脸,用另一只手打我另一边的脸,打个没完没了。我挨打倒没往心里去,但是校长支着我的脸的那只手却莫名其妙地冰凉和柔若无骨,倒让我非常讨厌。校长的反复殴打,成了我被破坏人附体的诱因,因而开始了精神恍惚状态,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仿佛被裹在黄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里,直立在黑暗无光的皮袋里,一个巨人腹内的一个豆粒。用豆粒的眼睛来看已过下午的峡谷,虽然是个红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晴天,但是视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里的一张茶色照片。在那风景远处,那小小的校长伸着细长的手臂打来。这时,那小小的校长虽然像蝉的眼睛那么小,但是那两眼却变成了愤怒和神气十足净干坏事的家伙阴郁而迟钝的眼睛。校长对我说:“你走吧!”那语声仿佛有痰堵着嗓子,用甲虫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于是我就回到峡谷最低处的家,从后门走出去,从河滩走下河,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一头扎进水里,屏住呼吸,然后噗地一声扬起头来。我是想在它肿起来之前,把比疼还难受的既发烧又刺痒的两颊冰一冰。即使冰着这两颊也不由得想起破坏人在这河里养鱼,丰富在峡谷和“在”建设新世界的人们的生活。尽管这里已遭破坏,不仅庞大的鱼梁尚在,这条河从手指缝流过去的水,只要不是作梦,不是意识混沌,怎么能说破坏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编滥造呢?想到这里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