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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死者引导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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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四干嘛不走正常手续?他尿道的异常确是淋病,可也是他独自溜出宿舍和一个黑人娼妇发生关系以后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晚上的事,从年龄上讲,那黑人娼妇完全可以作他的母亲。这种事如果曝了光,统率他们剧团那个徐娘半老的女议员,准会把鹰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日本去,这是明摆着的。而鹰四,老是担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忧郁症,自然也便没有心思为别出心裁开始新行动而进行积极的努力了。去过黑人居住区与白人居住区乱影般交错的那一街区之后,过了五个星期,也没见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状出现。他借口喉痛,从剧团的剧务那里一点一点弄来了抗菌素,由于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较劲的尿道异常也感觉不那么厉害了。鹰四这才从全面的萎缩里解脱出来。鹰四在纽约长期滞留时(剧团是以纽约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认识了旅馆医务室的护士,他便是从她那里把医师写给药剂师的处方笺用纸弄到了手。极富奉献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处方笺上给弟弟开足了最适合尿道异常的药品种类和数量,还吩咐弟弟要到繁华街区的药店里去——那里事情败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较抽象、无机的语言跟护士讲yīn茎不快的症状的,就是说,想叙述一下客观所见。”鹰四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但我觉得gonorrhoea(淋病——译者注)这个词似乎很夸张又很吓人,所以就先试着说,我怀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译者注)。可那姑娘听不懂这个词,我就又试探着说自己得了inflammationof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译者注)。当时那姑娘眼里浮现出来的理解的光芒岂止是抽象、无机的!是它使我重新领会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体性的!那姑娘还说,你的yīn茎burning(灼热难受——译者注)吗?这话太富于实感了,我浑身一激灵,心里着了火似地感到羞耻,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着鹰四放声笑起来。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鹰四频频使用特殊词汇的异邦人,越发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们。药品架对面出现了药剂师,他汗流浃背,表情痛苦。鹰四那晒黑的鸟儿似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安也都勾画在了脸上。见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可是,那位似是爱尔兰血统的秃头药剂师却现出一副亲密的样子,说:

“这么多的胶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贵、奢侈——译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罢,怎么样?”

“要是有话跟阿蜜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强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吸进的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美国的弟弟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学生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革新政党右翼妇女议员领导,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学生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身的耻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日一事向美国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入剧团奔赴美国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美国,就只身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日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身的耻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出,我们自身的耻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色,但这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妻一同留学的友人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身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高高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弹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身污汗,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枪匹马抢劫银行,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蜜的信里,知道你来美国了的。阿蜜好像一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怀孕。”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给阿蜜捎个话儿?”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身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满无数药瓶的货架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日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进行他那细致的操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yīn茎——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身的耻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日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美国人紧张了一番。他们身在异国,周围庞大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

“那种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说。为抵抗开始监视他们的外部力量,友人语气中带着略显一本正经的威严。

“要是走正规手续去医院的话吧,还行。”鹰四则对友人心理上的变化不理不睬“可有时候不能那么办,那可就麻烦了,在美国。我刚才交给药剂师的,是求旅馆医务室的护士给伪造的处方笺。要是这事儿露了陷儿,那个黑人小护士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被强制遣返。”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色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色粘液,湿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血统、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及犹太血统的各色美国人把他们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紧压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色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色的柜台上,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鸡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身旁,鹰四正喷喷有声地把柠檬渣也吸进吸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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