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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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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男人何以都“小”了呢?同人类命运有关?抑或全球男人都患弥漫性脑萎缩了?

伊渡:这让我又想起了沈复的浮生六记。读过这书的大多忘不了芸娘。芸娘是沈复的妻子,娴淑聪慧,擅风情又解人意,与夫君感情深厚缠绵,不幸早死。沈复把他们夫妻的哀艳故事写得幽芳凄绝,读之令人心醉。林语堂甚至说,芸娘是中国最理想的女人,得妇如此,三生有幸。

王跃文:我却不怎么喜欢芸娘这个形象。我总以为在中国历来生活最黑暗的便是妇女和儿童,历史上从没把他们当人看过。西方学者坦陈“中世纪以前没有儿童”说西方中世纪以前从来没把儿童当成具有特殊情感要求的“人”来看待。中国什么时候发现了儿童,把儿童当作有独立人格和特殊情感需求的人来看的?现在的儿童,吃得好、穿得好,物质生活有求必应,但是他们在精神情感上,相当程度还是父母意志的服从者。中国的妇女更惨。古人有训,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夫死从子。中国的儿童如果是个男孩儿,好歹有长大的一天,那就总算熬出头了,做一个大男人威风威风。在外面做不做奴才不知道,在家里总可以做绝对主子的。可怜只有妇女,永无翻身之日。更可悲的,妇女从小身受传统文化的奴性教育,以当好丈夫的奴隶为己任,美其名曰“妇德”、“妻性”实在更多的是奴性。

王跃文:萨福的性取向也颇被争议。十九世纪女权主义者坚持说她是女同性恋者。萨福所居住的岛屿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性恋的代名词。但是,一个女人,无论她的经济还是情感,如果不依赖于男人而独立存在,男人们都是无法容忍的。古希腊男同性恋时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征,女人只能是家里的佣人和生育机器,怎么能成为精神上的伙伴呢?所以,男人们要获得精神层次的交流与享受,只能去搞男同性恋。女人怎能这样呢?但萨福偏是如此,真是个怪物。于是古罗马的文学批评家便推测萨福是娼妓,而罗马诗人奥维德更说她患了抑郁症还嫌不够,最后干脆给她重新安排了一种命运,让她最后爱上一个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抛弃,最终于痛苦之中跳下海边的悬崖而死。奥维德的诗流传千古,男人们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华的女人,死也得为男人而死,否则,这世道还过得下去吗?

伊渡:同赋予萨福美貌一样的道理,男人们往萨福身上泼脏水,也是为了消解心头嫉妒之恨。

王跃文:其实,男人是因为自己的虚弱,才不能容忍有才华、有力量的女人,总喜欢小女人。讲起来,中国第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大女人——女娲。女娲造人补天,何其大也。女娲之后,也还是大女人吃香。诗经里吟咏的美人都是大女人“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长得高大健壮才美。那时候,女人的名字也都颇有气魄。绵吟咏周民族的起源,开周国的第一人古公亶父本来是个鳏夫,幸好来了一位叫大姜的姑娘和他成家立业,繁衍子孙,从此兴旺发达。周文王的母亲叫大任,周武王的母亲叫大姒,她们统统给自己冠以“大”名,当之无愧,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考虑男人会怕她们、躲她们。

伊渡:那也难怪,洪荒时代,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孔武有力是生命第一需要。林妹妹在那个时候,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活活饿死。那时的男人,也必是血气丰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赳赳好汉。那个时代,天地都是新的,力量才是最美。

王跃文:不光是中国,西方民族的原始时代同样崇尚大女人。雅典娜女神无非是世俗女子的模特,那么英气逼人,当仁不让与男人追逐在权力场、智慧场、战场、情场。赫拉为报复丈夫花心,公然与贵为宇宙之父的丈夫分庭抗礼、针锋相对。她可不怕丈夫一怒之下休了她,也没有谁问一句:这样的女人,谁敢消受?维纳斯也是丰满高大,被盛赞为“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伟大”一词在女人身上,除了革命女英雄和母亲,用于形容女性之美,实在是贴切之极。

伊渡:香火代代相传,当然得感谢女人的身体。但女人的身体又真不幸,要么是男人赏玩的对象,要么成了祸水,要么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试金石,好像菩萨在唐僧面前施的魔障,只是助他取得真经的手段。现在更了不得,女性身体又要担负起“唤醒身体”之重任。可是,不知为何非得女人身体担此重任?难道只是为了唤醒男人?

王跃文:男人身体被唤醒了怎么办呢?醒着的男人必定大骂祸水。所以,美眉们与其忙着去唤醒别人的身体,不如先把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唤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爱。因为人毕竟是和动物不一样的。

伊渡:女性作家有意或无意地以身体作为卖点,这账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头上?我总感觉在中国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要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是非常艰难的。比如对于才女。中国的男人们是大多不喜欢才女的,除非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个女人的最大价值,不幸则是美貌的添加剂。一枝梨花固然清丽,但如果是一枝带雨梨花,泪光点点、柔弱哀艳,就更加楚楚动人了。男人们对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气,忍不住怜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这女子因此感激涕零,恰好又有才华,诗词唱和,眉来眼去,那就更加风雅。但是,若这女子的才华智慧高过男人,甚至高出许多,且喜怒哀乐并不以男人为意,那这女子就是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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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渡:中国到了唐,俨然大帝国气象。开元盛世,贞观之治,却是大女人当家。武则天不说,杨贵妃也差一点儿就动摇了江山。杨贵妃美得羞花闭月,也无非是“胖大”据说夏天她睡在凉席上,玉肌横流,可从凉席下筛露出肉来。真正一位“硕人”五代以前,妇女都是天足,奔跑跳跃,无不随心所欲。

王跃文:中国从五代开始,特别是宋明清以后,妇女进入“小脚”时代。满族入关曾强令汉族妇女放脚,有些汉族妇女居然以死相抗,好不刚烈。

伊渡:那当然了。三寸金莲给女人带来的好处实在不少,第一可以找个好婆家搏得丈夫宠爱。潘金莲就有一双好小脚。第二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下地干活,行不过百步,足不出内庭,一动就娇喘微微,弱柳扶风,连跳舞都只剩手的动作。真是“小女子”啊。只可怜强盗一来,不能逃若脱兔,要就要做烈女自尽,要不就失了贞节背上永久的骂名。

王跃文: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年代,人都可以跑到月球上去了,克隆牛羊、试管婴儿比比皆是,差一点儿就克隆人了,却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小女人”女人不论老少,言必自称“小女子”仿佛非“小”就没有资格做女人似的。女人取名早就进入了“小时代”什么“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这已无话可说。说女人温柔“小鸟依人”现在简称成了“鸟人”弄得女人们惟“小”为美,而且这“小”并非指形体的“小”而专指精神的“小”真有些可怕了。

伊渡:像你前面所说的“小女人”盛行,直接导因是这个男权社会的主体男人的“小”男人不再是大丈夫,怎么敢消受得了“大女人”?男人精神力量的萎缩,必然导致女人的“小”和“装小”自古都说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已经没有能量来“悦”大女人了,不做小女人,或者不装小女人,女人怎么活下去?因为满世界的“小男人”所以才满世界的“小女人”阴阳平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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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你该不是在说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说的对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视,不光中国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腊有个女诗人萨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勒思波思岛上。她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弹琴吟诗,游荡在葡萄架下。柏拉图极为叹服萨福的诗才:“人们都说九位缪斯——你再数一数,请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岛上的萨福。”

我读过的萨福的诗大多已不记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欢,印象颇深。这首诗写爱情的痛苦:“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刹那,我已经不能言语。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颤栗,脸色比春草惨绿。我虽生犹死。在我看来,死亡正步步逼近——”

可是,萨福的才气被历代男人们嫉妒。考古学家眼里的萨福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这样一个女子,哪怕她有诗才,又有什么可爱的呢?所以,男性诗人们必须赋予她美貌。几乎与萨福同时的古希腊男诗人阿尔凯乌斯创造了一个新萨福,他在诗中写道:“堇色头发,纯净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萨福啊。”据说还有这样一则逸事,萨福因故曾被法庭判处死刑,她在法庭上当众解开衣服,裸露胸脯,于是全场惊艳。大家都说,这样美的女子不应该死,于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们在这里通过阴险的手段消解了对萨福的嫉妒,也就是说萨福必须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样的才气。

伊渡:时至今日,女诗人的身体也往往比她的才华更有震撼力,这也难怪有些女作家动辄就搞什么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卖点。在这一点上,美女作家们自觉地成了男人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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