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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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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大自然的享受是一种艺术,与一个人的心境和个性极有关系,同时,和一切的艺术一样,其技巧是很难说明的。一切必须自然而然发生出来,由一种艺术的脾性中自然而然发生出来。所以,对于这棵树或那棵树的享受,对于这块石头或那块石头的享受,或在某种时刻对于这片风景或那片风景的享受,要定下一些条规是很困难的,因为世间没有绝对相同的景物。一个人如果能够了解,便会知道怎样享受大自然的景物,无须人家告诉他。霭理期(havelockellis)和范德未特(vandervelde)说,讲到丈夫和妻子在他们私人的卧室里的恋爱艺术,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或什么是风雅的,什么是粗鄙的,是不能以条规去限定的:这种话是很明智的。享受大自然的艺术也是如此。最好的办法也许是研究那些具有艺术脾性的人物的生活。对于大自然的感觉,一个人对于一年前所看见的一片美景所做的梦,以及一个人突然想游历某一地方的愿望——这些东西是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刻涌现的。一个具有艺术脾性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表现这种脾性,那些由大自然的享受获得真正乐趣的作家,往往会全身贯注地描写一片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布局。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常常充满着过去事迹的回忆,而文人的自传则应该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忆一个欢乐之夜或与友人同游某山谷的情景。由这种意义上说来,我觉得祁卜林和吉斯透顿的自传很使人失望。他们一生中的重要轶事为什么看做那么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轶事却又看做那么重要呢?人,人,到底是人,而完全没有提到花鸟和山川!

中国文人的回忆录以及书信在这方面是两样的。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谈到在湖上度过一夜的情形,或在自传里描写一个欢乐无比的日子,以及度过这么一天的情景。中国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欢在文字中回忆他们的婚姻生活。关于这种著作,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镫琐忆是最佳的例子。前二书是两个男人在他们的妻死后写的,而后一书则是一个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还活着的时候写的。(此外还有一些别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写过两篇关于他的两妾的文章,这两妾都善唱歌,是他亲自训练起来的。)我们现在要先由秋镫琐忆(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录几段出来,然后由浮生六记(主人公是芸)中摘录几段。这两个女人都具有适当的脾性,虽则她们并不是特别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优秀的诗人。这没有关系。没有一个人应该以写不朽的诗歌为目的;一个人学会写诗,其目的应该仅在描写一个有意义的时刻,描写一种私人的心

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乐趣。

(甲)秋芙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我的朋友b君由北京来沪。我们不见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时,我们是晨昏时常过从的,夜间尤其是吸烟瞎谈文学、哲学、现代美术以及如何改造人间宇宙的种种问题。现在他来了,我们正在家里炉旁叙旧。所谈的无非是在平旧友的近况及世态的炎凉。每到妙处,我总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枝香烟,但是表面上却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换换坐势。b君却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似有不胜其乐之概。我已告诉他,我戒烟了,所以也不好意思当场破戒。话虽如此,心坎里只觉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谈阔论之下,我都能答一个“是”字,而实际上却恨不能同他一样的兴奋倾心而谈。这样畸形的谈了一两小时,我始终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论“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我是凯旋胜利者,但是心坎里却只觉得怏怏不乐。过了几天,b君途中来信,说我近来不同了,没有以前的兴奋,爽快,谈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说或者是上海的空气太恶浊所致。到现在,我还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烟。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c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h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包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之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这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日日进行不懈。后来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论伟大

大自然本身始终是一间疗养院。它如果不能治愈别的疾病,至少能够治愈人类的狂妄自大的病。大自然不得不使人类意识到他自己的分位;在大自然的背景里,人类往往可以意识到他自己的分位。中国绘画在山水画中总是把人画得那么小,原因便在于此。在一幅名叫“雪后看山”的中国山水画中,要找到那个雪后看山的人是很难的。在细寻一番之后,你发见他坐在一棵松树下——在一幅高十五吋的画里,他那蹲坐的身体只有一吋高,而且是以几下画笔迅速画成功的。又在一幅宋代的绘画,画中是四个学者装束的人在一个秋天的树林里漫游着,仰首在眺望上头那些枝丫交错的雄伟的树木。一个人有时觉得自己渺小,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卧在山顶上,那时我开始看见两个跟蚂蚁一样大的小动物在一百英里外的南京,为了要服务中国而互相怨恨,钩心斗角;这种事情看来真有点滑稽。所以,中国人认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使人除掉许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烦恼。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铮鏦杂鸣,不知天风声环珮声也。琴声未终,船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行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划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荫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人类往往忘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且常常是多么无用的。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高的大楼时,常常夜郎自大;医治这种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想象中的摩天楼搬移到一个小山边去,使他更确切地知道什么可以叫做“伟大”什么没有资格叫做“伟大”我们喜欢海的无涯,我们喜欢山的伟大。黄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块的花岗石造成的,由看得见的基础到峰尖共有一千呎高,而且有半英里长。这些东西鼓动了中国艺术家的灵感;这些山峰的静默、伟大和永久性,可说是中国人喜欢画中的石头的原因。一个人未旅行过黄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间有这么伟大的石头的;十七世纪有一些黄山派的画家,从这些静默的花岗石山峰得到了他们的灵感。

在另一方面,一个人如果和自然界伟大的东西发生联系,他的心会真正变得伟大起来。我们可以把一片风景看做一幅活动的图画,而对于不像活动的图画那么伟大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地平线上的热带的云看做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对于不象舞台的背景那么伟大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园,而对于不成为私人花园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怒吼的波涛当做音乐会,而对于不成为音乐会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山上的微风看做冷气设备,而对于不成为冷气设备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这样我们便变得伟大起来,象大地和穹苍那么伟大。正如中国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义者阮藉(公元210-263)所描写的“大人先生”一样,我们以“天地为所”

我一生所看见的最美妙的“奇观”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现的。那真伟大。那舞台有一百英里阔,三英里高,在这舞台上,大自然上演了一出长半小时的戏剧,有时是庞大的龙,恐龙和狮子,在天空移动着——狮头胀大起来,狮鬃伸展开去,龙背弯着,扭动着,卷曲着!——有时是一队队的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穿灰色制服的兵士,和佩着金黄色的肩章的军官,踏步前进,发生战斗,最后又退却了,那些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突然换上了橙黄色的制服,那些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似乎换上了紫色制服,而背景却满布着火焰般的金黄的虹色。后来当大自然的舞台技师把灯光渐渐弄暗时,那紫色军把那橙黄色军克服了,吞没了,变成更深的红紫色和灰色,在最后五分钟里表现着一片不可言状的悲剧和黑暗的灾难的奇观,然后所有的光线才消灭了去。我观看这出一生所看见的最伟大的戏剧,并没有花费一个铜板。

此外还有静默的山,那种静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那些静默的山峰,静默的石头,静默的树木,一切是静默而且雄伟的。每座作围绕之状的佳山都是疗养院。一个人象婴孩那样地偎依在它的怀中时,是觉得很舒服的。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学,可是我却相信那些伟大的老树和山中胜地的精神治疗力量,这些东西不是要治疗一根折断了的肩骨或一块受伤染病的皮肤,而是要治疗肉体上的野心和灵魂上的疾病——盗窃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债券病,证券病“统治他人”的病,战争神经病,忌诗神经病,挟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览欲,一般的糊涂,以及各式各样道德上的不调和。

两位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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