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文学生活
戏剧除了普遍广布历史与音乐于民间,也具有同等重要的教育功用。供给人们以一切分解善恶的道德意识,实际上一切标准的中国意识,忠臣孝子,义仆勇将,节妇烈女,活泼黠诡之婢女,幽静痴情之小姐,现均表演之于戏剧中。用故事的形式来扮演各个人物,人物成为戏剧的中心,孰为他们所憎,孰为他们所爱,他们深深的感受着道德意识的激动,曹躁的奸诈,闵子骞的孝顺,卓文君的私奔,崔莺莺的多情,杨贵妃的骄奢,秦桧的卖国,严嵩的贪暴,诸葛亮的权谋,张飞的暴躁,以及目莲的宗教的圣洁,——他们都于一般中国人很熟悉,以他们的轮理的传统意识,构成他们判别善恶行为的具体概念。
下记的一段琵琶记故事,乃所以显示戏剧广被于中国民众的道德势力的一种。琵琶记那样的故事,对于家庭的节孝,直接激发一种赞美心理,此种节孝心理已普遍地控制着民众的理想。琵琶记的长处,不在乎现代意识中所称的戏剧的一贯性,它的全剧分至四十一出,剧情演进时期延长至数年之久;也不在乎意象之美雅,牡丹亭在这方面远胜于它;也不在乎美丽的诗的辞藻,这方面,西厢记远胜于它;也不在乎热情的浓郁,这方面,应较长生殿为逊色;但是琵琶记终不失其崇高之声望,纯因其表扬家庭间孝与爱的动人。此等美德,常在中国人心上抓握住温热的情愫。它的影响尤为真实而典型的。
东汉之季,有蔡邕者,沉酣六籍,贯串百家,抱经济之奇才,当文明之盛世。本取功名如拾芥,奈以白发双亲,未尽孝养,倒不如聊承菽水之欢,暂罢青云之想。新娶妻赵氏五娘,才方两月,仪容俊雅,德性幽闲,正是夫妻和顺,父母康宁。是年适值大比之年,郡中有吏辟如蔡邕。惟路途摇远,旅程羁延,深恐经年累月,尽忠则不能尽孝,尽孝则不能尽忠。卒以严父之命,入京应试。
戏剧歌词之作者,得适应剧情之需要,故其字句较长,并得插入格外的字眼,韵律亦较宽而适宜于剧曲所用的白话文,宋词韵律比较自由的特长,导源于歌行,现以之应用于曲调中,故长短行之韵律,早经现成的准备成熟,这种韵律乃所以适应白话而非所以适应文言者。在戏曲里头,韵律来得更为宽松。下面所摘的西厢记——这是中国文学的第一流作品——中的一节,为不规则韵律的一示例。这一节是描写女主角莺莺的美丽的。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当她转身见其侧形的时候,她的美艳的姿容象下面的描写着:
偏,宜贴翠花钿;
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中国剧场的流行式样,大多用木板布篷架搭于旷场之上,形如伊丽莎白时代的戏院。大概情形,戏台系用临时木架搭成,台面离地甚高,而又露天,有时则适搭于大道上面,盖演唱完毕,便于撤卸。剧场既属露天,伶人的声浪得与阖场小贩的嘈杂叫卖声竞争——卖饴糖的小锣声,理发匠轧刀声,男女小孩的呼喊号哭声,以至犬的叫吠声。处乎这样喧哗哄闹声上面,只有逼紧声带,提高喉咙,才能勉强传达其歌唱声于观众。这样情形,人人都可以去实地体验。锣鼓的作用,也在所以吸引注意力,它们都是演剧前先行敲击,所谓闹场,其声浪可远传之一里以外,这就代替了影戏广告之街头招贴。但既已有了现代化的戏院建筑,还须沿用此等声响,未免可怪。不过中国人好象已习惯于此,好象美国人的习熟于爵士音乐。时代将抹去这些残迹,中国的戏剧最后总会静雅而文明化起来,只要把剧院建筑现代化。
从纯粹的文学观点上观察,中国的戏曲,包括一种诗的形式,其势力与美质远超于唐代的诗,著者深信,唐诗无论怎样可爱,吾们还得从戏曲与小调中寻找最伟大的诗。因为正统派的诗,其思想格调总摆脱不了传统的固定范型。它具有修养的精美技巧,但缺乏豪迈的魄力与富丽的情调。一个人先读了正统派诗然后再读戏曲中的歌辞(中国戏曲,前面已经指出,可认为诗歌的集合),他所得到的感觉,恰如先看了插在花瓶中的美丽花枝,然后踱到开旷的花园里,那里其繁锦富丽另是一番景象,迥非单调的一枝花可比了。
中国的诗歌是雅致洁美的,但总不能很长,也从不具阔大宏深的魄力。由于文体之简净的特性,其描写叙述势非深受限制不可。至于戏曲中的歌辞,则其眼界与体裁大异,它所用的字眼,大半要被正统派诗人嗤之以鼻认为俚俗不堪的。因为有剧中人的形象之出现,戏剧场面的托出,需要范围较广之文学魄力,它当然不能就范于正统派的诗歌界域之内。人的情感达到一种高度非短短八行的精雅律诗体所能适应了。以写的语言的本身,即所谓白话,已解脱了古典文学的羁绊,获得天然而自由的雄壮底美质,迥非前代所能梦想得到。那是一种从人们口角直接取下来的语言,没有经过人工的矫柔修饰而形成天真美丽的文字,从那些不受古典文学束缚的作家笔下写出来。他们完全依仗自己的声调与音乐艺术的灵感。几位元曲大作家,就把土语写进去,保存它固有的不可模拟的美,它简直不可翻译,也不能翻译成现代中文,不可翻译,也不能翻译成别国语言。譬象下面马致远所作黄粱梦中一节,欲将其译为外国语言,只能勉强略显其相近的意思而已。
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没腾的坐;
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来喜收希和;
当她轻移莲步,又这么样的描写:
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
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似垂柳晚风前。
戏剧既挟有广大的普遍势力,它在中国民族生活上所占的地位,很相近于它在理想界所处的逻辑的地位。除了教导人民对于音乐的挚爱,它教导中国人民(百分之九十为非知识阶级)以历史知识,惊心动魄,深入人心。逸史野乘和完全历史的文学传说,对于剧中人物的传统观念,控制普通男女的心和理想。这样,任何老媪都能认识历史上的英雄象关羽、刘备、曹躁、薛仁贵、杨贵妃其具体概念较优于著者,盖她们都从戏台上看得烂熟。至于著者童年时代,因为受的教会教育,观剧很受拘束,只能从冷冷清清的历史书本,一桩一桩零星片段的读着。未到二十岁,我知道了许多西洋故事,知道了约书亚(jos花)的喇叭吹倒耶利哥(jericho)的城墙,可是直到近三十岁,才知道孟姜女哭夫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象这样的浅陋无知在非知识阶级中倒非容易找得出。
的播那蹇驴儿柳荫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
那汉子脖项上娑婆,没索的摸;
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
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
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