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的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儿一样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一轮明月,一个黑月亮不说是黑月亮,偏要说你还没有看见那面儿呢。我就要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把全城可结婚的男女都使他们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姻缘,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老天爷看起来也是一桩罪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本为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外,所有人物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篇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儿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个可以伸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散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光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喜欢想像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个家庭生活。
像杭州这么个大都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儿,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给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却美妙得出奇,因为座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块钱来,带个丫嬛,是不是?’王媒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逃不了一样。‘她是一个人儿,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的听。
妣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势倾人的金太傅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的这位,因为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嬛。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嫁给贫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个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算成全了你。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你还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的来告诉你。你真有福气!你知道不知道?’
一个书生很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说,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正在书齌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灯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麈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教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异乡作客,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来了,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就认得他。王婆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正忙于考试,二则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教这位塾师随他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嗓子受了凉。王婆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这个行道儿不可少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