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遭子丧富商购王府慕兄势
“莺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她对咱们有什么害处呢?”
荪亚问他:“咱们家若有个妓女,你愿意吗?”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我不愿意说你亲戚的坏话。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劝你离他远一点儿。他那个人大胆妄为,你是知道的。”
莺莺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会脱节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里,都去捧那个大美人儿。她这个女人天生的美貌动人,大概是二十三、四岁。不过她不是旧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扰攘不安的时代长大,这时的妓女已经开始模仿女学生的装束和女学生的行动。凭着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与生俱来的社交本领,她虽不必努力学习,居然也可以满像个样子,满可以应付裕如了。她又冷静沉稳,不动感情,机诈多变,工于心计,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为受过妓女的教导,挑拨追求她的男人互相为敌,借收渔人之利,她这样狡诈乱行,毫无顾忌,即使陷入什么别人难以自解的情况,她都能凭借聪明的手法儿,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儿,摆脱得干干净净。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俩戏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饭儿。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个妓女的当?可是还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为她是天津市长的弟弟发现的,前总督的秘书给她写过一首诗,她就成了天津最红的妓女了。
经亚被素云暗指他窝囊受了刺激,这才问她:“我要抗什么?我要抗谁呀?”
“抗他们,所有他们。甚至用人都巴结三少奶奶,因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条线儿上。她们俩手拉着手,我一看就恶心,好像几百年没见面一样。”
经亚说:“这都是你心里乱想的。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咱们为什么不能也跟人和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我乱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时候儿,全家拍手喊好儿——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没看见吗?
儿媳妇生个孙子就像大将军打了胜仗回朝一样。”
怀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长的弟弟的引荐认识莺莺的,于是怀瑜就和那位引荐人气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莺莺知道在满清时代他在官场那段飞黄腾达的日子,所以对他更加了倾慕之忱。怀瑜能说好多高级官僚的陰谋诡诈的内幕,多少千万块钱都买不到的政治上的诡诈把戏,他最得意的陰谋之中,有一个是用三千万元开垦边远的黑龙江的事情。他说的话莺莺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象力。莺莺在职业上受的训练就是使她适于一个有势力的至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政客。毕竟,她是女人,怀瑜又正年轻。而在外国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则丑,早是盛时已过,由于假公济私损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钱,而今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享受生活,再没有想象,再没有希望,再没有梦想。都厌腻了自己的黄脸婆,都要一个现代自由能干的女郎,有社交应酬的时候儿,可以挽臂并肩,在人前夸耀,自己若没有,自然对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万分羡慕。他们开口就骂现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视贞躁道德,他们都是拥护孔孟学说的名流,对于他们自己的子女则力防卷入了现代不道德的漩涡。但是他们自知无力挽回这种颓废放荡的潮流。他们都追求名妓,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时风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们却连报纸上登载的她们自己的新闻,都几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灵,在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会安全之中。
怀瑜硬是不顾两个颇有势力的年岁较长的官僚。这两个官僚之中有一个是天津市市长的兄弟。怀瑜居然要莺莺嫁他为妾,莺莺答应了。结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报上大为渲染,因为莺莺满有名气,又因为牛财神的儿子的婚事还是不失为动人的新闻。这件事情另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莺莺也姓牛。怀瑜娶一个同姓的女人,是违背中国多年来的风俗的。这是道德败坏的不吉之兆,不过那时候儿的中国对这种事情也渐渐习惯了。
至于素云,她哥哥娶了这位姨太太,她倒满欢喜,她获得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经亚心里仍然觉得父亲对他兄弟和木兰太偏心。并且他相信一种人生来就该做事,也有一种人,生来更为聪明灵巧,反倒徜徉岁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种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从他娶了素云那种女人,他相信就是厄运当头,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来顺受才是。
她最后指责对木兰偏爱,确是真的。因为生了孙子,木兰在三个儿媳妇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儿,不生儿子当然不是素云的过错。但是一个老家庭的压力太大,谁也无可奈何。所以关于木兰的幼儿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对素云不生育的一种无声的谴责。经亚曾经听见老祖母说过素云不生育的话,但是老祖母却不承认,纵然如此,感觉上的不愉快,并不因之而稍减。曾先生曾太太也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有时候儿,午饭之后,全家坐在屋里,当然没有人怂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来玩儿。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励他继续爬。有人说:“昨儿他能站起来走三步。今儿能走四步了!”木兰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个动作,大家都赞不绝口,笑声雷动。
素云甚至去找过医生,打听怎么样能洗雪不生儿子的耻辱,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
一天,经亚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荪亚说应该找个工作。他说:“你若有意,你可以找个事情做。你看,我已经帮着怀瑜找了个差事。”
荪亚说:“我现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见你天天粘住局长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给怀瑜找了个事情。”经亚说:“我是以兄长的关系跟你说这种话。爸爸妈妈年岁老了。除去这栋房子之外,咱们家的钱财和产业加在一起儿才十万多块。照咱们这样花费,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儿六、七千。大家都花钱,没有一个人想挣一分钱。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办法帮怀瑜弄个政府的差事。现在他既然进去了,也许他能帮咱们弄个好职位呢?”
荪亚说:“你对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点儿。将来会牵连上你,后悔就晚了。他现在是玩儿火,和莺莺打得火热。”荪亚这是学太太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