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神鬼人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蘇東坡對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見的精靈相鬥,堅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個邪魔力爭不讓。那是此后數年,他在京師身為高官之時,他的二兒媳婦(是歐陽修的孫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產后。年輕的兒媳婦以一老姐的聲音向周圍的人說:"我名清,姓王,因為陰魂不散,在這一帶做鬼多年。"蘇東坡對兒媳婦說:"我不怕鬼。再說,京都有好多驅鬼除妖的道士,他們也會把你趕跑的。不要不識相。顯然是你糊塗愚蠢才送了命,現在既然已死,還想鬧事!"然后他向女鬼講了些佛教對陰魂的道理,又告訴她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走開,明天傍晚我向佛爺替你禱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謝大人。"兒媳婦于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后,他給佛爺寫了一篇祈禱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此后不久,他次子的小兒子說看見一個賊在屋裏跑,看來又黑又瘦,穿著黑衣裳。蘇東坡吩咐僕人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后來奶媽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聲嘶喊。蘇東坡過去看她,她向東坡喊道:
"我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賊,我是這家的鬼。你若想讓我離開奶媽的身上,你得請個仙婆來。"
十九日,蘇東坡出城去迎"龍水"。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懷的事。鄉間早已來了好幾千人,當地十分熱鬧,在"龍水"未到時,已然烏雲密佈,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蘇東坡又進城去,陪同宋太守到真興寺去禱告。在路上,他看見一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藏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府主舍人,存心為國,俯念輿民,燃香疆以禱祈,對龍揪而懇望,優願明靈敷感。"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一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猛烈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一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一盆"龍水"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龍水",把"龍水"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一篇祈雨文,這篇祈雨文和其他的祭文至少還保存于他的文集裏。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后,又下大雨,接連三日。小麥、玉蜀黍枯萎的秸莖又挺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后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一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這篇文章是選蘇東坡文章給學生讀時,常選的一篇,因為文筆簡練,很能代表蘇文的特性,又足以代表他與民同樂的精神。
這件事之后,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為公爵。蘇東坡和宋太守為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謝,又向神道賀。次年七月,又有大旱,這次求雨,卻不靈驗。蘇東坡失望之餘,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靈。姜太公的神靈直到今天還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時是個賢德有智慧的隱士,據稗官野史上說,他用直鉤在水面三尺之上垂著釣魚。據傳說他心腸好人公正,魚若從水中跳出三尺吞他的餌,那是魚自己的過錯。普通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便是此意。
蘇東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應驗,並無記載。但是不管信仰什麼神,信佛也罷,信一棵得道的老樹樁子也罷,這並不是懷疑禱告不靈的理由。禱告不靈永遠無法證明,因為根據佛經,若出什麼毛病,總是禱告的人不對,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所謂"誠則靈",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須要顯出靈驗,否則便無人肯信了。再者,禱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禱告,或是具有禱告的那種虔誠態度,畢竟是很重要的;至于是否靈驗,那倒在其次。
無論如何,后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裏,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后,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蘇東坡對鬼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請。"
鬼的聲音緩和了點兒說:"大人若一定不肯請,我也不堅持。大人能不能給我寫一篇禱告文,為我祈禱?"
東坡說:"不行。"
鬼的條件越來越低,用更為溫和的聲音請求可否吃點兒肉喝點兒酒,但是蘇東坡越發堅強。鬼被這個不怕鬼的人懾服了,只請求為他燒點兒紙錢便心滿意足。東坡仍不答應。最后,鬼只要求喝一碗水。東坡吩咐:"給他。"喝完水之后,奶媽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復了知覺,但從此斷了奶。
蘇東坡在鳳翔那一段,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在他后來的日子裏不願提起。到那時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處得很融洽,宋太守與他家是世交。此后,來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變化。新太守姓陳,是武人出身,嚴厲刻板,面黑體壯,兩眼炯炯有神。他與蘇東坡同鄉,認為他少年得意,頗把他看做暴發戶。陳太守為官以來,頗負美譽。曾在長沙捕獲一惡僧,此一僧人頗與權要交往,他仍將此僧交與有司法辦,全境之人,無不驚異。又有一次,他捕獲七十余男巫,這些男巫平素皆魚肉鄉民,他將他們強行遣返故鄉,耕田為農。那時有些寺廟暗中幹些邪汙敗德之事,他拆除了幾座廟。據說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動時,敵人的箭從天上稠密飛來,兵卒們仍然屹立不動。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說他是火性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邪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白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衣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邪。蘇東坡走到廟裏,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禦飲等小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意,神不敢于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于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餘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身的行李在后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后,風逐漸減低,終于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