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中国的天然边界
明初时首都设在南京,1421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历史上都城设在南方的,都是中国王朝的领土不完整时期,所凭借的是黄河或长江天险。只要王朝领土完整,都城必定设在北方,以加强对北方的防御。或者是元、清两朝来自北方的统治者,不愿远离他们的故土。但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在南方,都城设在北方,就要大量从南方向北方运输粮食。为此,隋朝时就开凿了运河,漕运所费靡多,也在所不惜。朱棣重复了隋朝的大工程。
在清军入关之前,东蒙古就已经投降,时间在1635年。清朝中期之前北方的最大挑战是西蒙古,即准噶尔。噶尔丹(1676-1697在位)是准噶尔汗国的一个王子,在拉萨出家为僧。1676年,他回到准噶尔夺取了汗位,然后东征西讨,建立了准噶尔帝国。帝国的疆界包括新疆和外蒙古。在噶尔丹的压力下,喀尔喀蒙古(北蒙古、外蒙古)的汗王向南逃到山西西北部,向清朝称臣,寻求保护。1690年,康熙帝亲自领兵征讨。两军在张家口以北的地方相遇,清军发射欧洲传教士铸造的大炮,噶尔丹退走。1696年,康熙帝第二次亲征。在清军大炮的轰击下,准噶尔军在库伦(今蒙古国乌兰巴托)以南的地方溃败。第二年,康熙准备亲征到塔尔巴哈台(今新疆塔城),那里是准噶尔的本土。噶尔丹在这时死去。他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1697-1727在位)继续领导准噶尔帝国与清对抗。1754年,西蒙古的几个首领向乾隆帝投降。直到这个时候,游牧民族在中国历史中的巨大影响才告结束。在征服准噶尔之后,清政府采用汉唐的做法,在新疆实行军屯,还把各族人移居到天山北部,开垦土地。在1808年,乌鲁木齐各县的民户农田数量上升到1775年的10倍。剑桥中国晚清史上,70-73页。
宋以后的三个王朝中,有两个(元、清)的建立者来自北方。北方民族建立正统王朝,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之前的北魏只占据了半壁江山。这表明至少在军事训练上和尚武精神上,中原已经衰败了。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永乐皇帝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但是明朝一直受到瓦剌蒙古人的威胁。秦修长城1500年以后,明大规模重修长城。汉唐都没有长城。当年,有大臣劝唐太宗修长城防突厥,但太宗决定采取攻势,并很快消除了突厥的威胁。1449年,明英宗在宣府(今河北宣化)的土木堡被蒙古人抓走,50万大军被击溃(土木堡离白登山并不远,围困土木堡的瓦剌蒙古骑兵经过大同回到草原)。明朝最终亡于来自东北的满洲人。对于清朝,主要的威胁仍来自北方,虽然他们把内、外蒙古都正式纳入中国版图。除了以前的游牧民族外,又增添了从西伯利亚来的俄罗斯人、从朝鲜半岛登陆而来的日本人。他们的第一个侵略目标就是满洲人的故乡。
周崛起于西戎。西周亡于西戎与内地诸侯的联合进攻。秦(前221-前206)统一之后的一项重大工程是连接六国中的北方长城,以抵御游牧民族的侵扰。虽然秦不是灭于北方入侵,却与北方威胁有很大的关系。始皇派长子扶苏去北方守长城,因此在他死的时候,跟随他的少子胡亥与赵高、李斯合谋,取代扶苏,篡取皇位。扶苏被胡亥以始皇之名赐死,同死者还有大将蒙恬。秦亡于胡亥和赵高之手。秦之后,中原王朝与游牧政权之间的分界线在南北大幅度摆动。在中原王朝强盛时,边界一直向北推到今天的长城以北,在中原王朝弱小的时候,中原的大部分都被丢失。虽然中国历史一直奉中原王朝(包括入主中原的北方王朝)为正统,但实际上,除了统治范围一直到了极北的元朝,不论在哪一个朝代,来自北方(包括西北和东北)的威胁没有完全消失过。因此可以说,中国的古代史应该被视为一部南北融合史。之所以不说是扩张史,并非要文饰,而是因为扩张的主体是变化的,常常不是中原王朝。这个融合过程反反复复,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秦已亡、汉未立的动荡期,匈奴帝国建立了。公元前209年,冒顿(modu)杀其父头曼。统治中心在龙城匈奴祭天、大会的地方,在今蒙古国北部鄂尔浑河西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的匈奴开始向各个方向扩张。冒顿单于夺回了秦朝大将蒙恬占领的河套地区;驱逐了河西走廊的月氏人,进入西域。汉高祖于公元前200年在平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东北)被匈奴大军包围,几乎被俘。此后汉朝采取了和亲政策,每年向匈奴提供大量物质。冒顿死后,他的儿子老上单于(前174-前160在位)即位。在老上之后,匈奴的单于不是特别能干,但双方的实力对比没有扭转,汉朝还在忍耐。公元前135年,匈奴又提出修改和亲条约。在宫廷辩论中,御史大夫韩安国支持和亲。他说:
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弊,势必危矣。臣故以为不如和亲。汉书?韩安国传。
韩安国清楚地说明了不宜战的原因。大臣们大多支持韩安国。韩安国不是怯懦之人,他也曾带过兵。文武职业的分别出现在唐朝。在另一个记录中,韩安国在讨论中还夸耀了匈奴的骑兵:“且匈奴者,轻疾悍亟之兵也,来若风雨,解若收电。”新序?善谋,刘向。在北方,一支游牧部落可以很快地移动,联合或征服其他部落,力量如滚雪球般地发展,然后滚滚南下。
汉朝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国力大增。在这次辩论后,汉武帝(前141-前87在位)还是决定维持和亲政策。到了第二年,武帝不能再容忍匈奴,决定反击。汉军的伏击被单于识破,匈奴大军及时退走。公元前127年,卫青又夺回了河套地区,汉朝在那里设立了朔方郡和五原郡。公元前119年,卫青与霍去病各率5万余骑,以及辎重步兵数十万,从今山西北部出击。单于的兵力大致相仿,以逸待劳。卫青先接敌,两军对峙时“会日且入,而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能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单于见战不利,突出包围逃走。汉军遣轻骑夜追两百多里不得。
诸夷确实“限山隔海”但地理限制并非不可突破。除朱棣之外,明朝后世皇帝恪守祖训,从而形成了明朝封闭消极的对外政策。牟复礼似乎不无惋惜地说:
明政府拥有远大得多的机会卷入世界其他地方的事务,不论是对日本和朝鲜,不论是对南洋诸国,也不论是对欧洲列强,都是如此,但是,这些机会都错过了。一方面是明政府在北方深沟高垒和被动地固守,一方面它又未能在其他方面进行扩张。牟复礼、崔瑞德编剑桥中国明代史,8-9页。
在中国历代皇帝中,朱元璋式的和平国际政策基本上是主流。事实证明,在4000年的文明史中,虽然中国经常对周围地区占有军事优势,但领土扩张却非常有限。中国的扩张不仅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还受到儒家思想的制约。领土扩张最剧烈时期是在元朝和清朝。这两个王朝是外来政权。他们在入主中原之前不受儒家传统的约束。实际上,在占领全国之后,蒙元没有接受儒家思想,清朝的接受程度很有限,而佛教也没有引导他们维持和平。他们较好战,扩张领土时的限制主要是补给线,以及地理和气候条件。某些地理特点往往与气候有关。比如,沙漠是因为降水少、蒸发多而形成的。
a?北方的威胁:传统的方向
每年冬天,西伯利亚和外蒙古的寒流总会南下中国。因为没有高山的阻挡,寒流在几天之内即可扫荡全国大部。从东北到华南、西南,全国东半部气温骤降,海南岛都会有明显降温。从华北北部的北京到长江入海口的上海,直线距离大约1100公里。寒流之下,南北气温相差不过两三摄氏度。因为南方潮湿,人体感觉更冷。到了盛夏,除了高海拔地区,全国大多数地方都是酷暑难耐,即使东北的气温也不凉爽。中国的大陆性气候是夏季炎热的原因。陆地在阳光照射下升温快,热量不易散发,原因更多在本地。冬季的严寒却来自遥远的北方,一次寒流可以由北向南扫过整个东半部国土,越过南岭直达海南岛。从西北方向进入中国的寒流往往受阻于青藏高原,西半部降温剧烈,但降温的范围却往往有限。如果把入侵的军队比作寒流,可以在历史上看到非常类似的现象:一次强大的北方入侵即可抵达淮河或长江(河流不能抵挡寒流,却能阻碍军队)岸边。如果有更强大、更持久的入侵,那么从东北到华南就会相继陷落,整个国家改朝换代。
公元前57年,匈奴分裂为东西两部。一百多年后的48年,东部分裂为南北匈奴。南匈奴投降了汉朝。经过西汉末年的退却之后,东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大将窦固、耿忠出击北匈奴,收复部分西域失地。和帝永元元年(89年),窦宪、耿秉再次大破北匈奴,追至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纪念。此后匈奴又遭东汉的几次沉重打击,一蹶不振,只能制造边患。北匈奴的地盘渐渐被来自东北的鲜卑、乌桓占据。南匈奴迁至内地居住下来,埋下了后来“五胡乱华”的种子,西晋因此灭亡。东晋(317-420)的时候南北分界线在淮河,这时候的北方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北方的5个游牧民族在中原混战,汉人被大批屠杀。冉闵报复性地大杀羯人,自己最后也被杀。鲜卑族的北魏(386-534)结束了数十年的混乱,统一了北方。东晋和南朝(420-589)的宋、齐、梁的北方边界在黄河与淮河之间,陈时则被压缩到了长江一线。隋(581-618)、唐(618-907)时中国才再次统一。唐朝初年,战乱之后国力薄弱,不得不向强大的东突厥俯首称臣。
626年,太宗即位不久,东突厥的大军就抵达了渭河边。太宗只能与颉利可汗(620-630在位)讲和,赠送了大量财宝,突厥才退兵。唐太宗一直怀有反击之志。趁着东突厥遭遇内乱和雪灾,629年,太宗派李世、李靖发起进攻,抓获了颉利可汗。在640年代,太宗利用西突厥的内部分裂,不仅使西突厥不能对唐朝构成威胁,还在西域树立了权威。
在东北方向,隋炀帝曾经三次进攻高句丽,都以失败告终。隋朝也因随之产生的内乱而灭亡。失败的原因之一是补给线太长,道路泥泞,军队的供应困难;而且远征军不能在严冬留在荒野,必须撤回。唐太宗两次进攻高句丽,虽然有所进展,但都没有取得大胜,反而遭受重大伤亡。649年,太宗在计划第三次对高句丽的战争时去世。这时,高句丽的统治者泉盖苏文则开始扩张,侵契丹,联合百济攻打新罗。新罗向唐朝求援。660年,苏定方率军登陆百济,与新罗一起灭了百济。两年后,苏定方又指挥唐军从北方入侵,但南方的唐军受到牵制,不能及时配合,苏定方被迫撤退。唐朝的水师在海战中击退了日本支援百济叛乱的船队。666年,泉盖苏文去世,他的两个儿子争权。在老将李世指挥下,联军于668年攻陷高句丽的都城平壤,高句丽灭亡。唐朝在平壤设立了都护府。
太宗和高宗时期的成功没有消除北方的威胁。在武后时期,北突厥和契丹经常骚扰边境。在700年前后,北突厥的默啜可汗控制了从东北到西北的整个北方。在玄宗时,唐朝在东北方和西北方构筑防御工事。节度使的权力增加了。这是后来藩镇之乱的原因。
五代十国(907-960)时期,中国再次分裂。两宋(960-1279)时,北方形成了强大的王朝。西夏、辽、金、元对宋朝形成压迫,使之从来没有完全统一。宋太祖统一时的路线是先易后难,从南方开始。南方“易”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可是直到宋朝结束,统一北方“难”的雄心都没有实现,反而一直受到北方的压迫,向南方退缩,到了淮河甚至长江一线。两宋都亡于北方入侵。北宋两位皇帝被金人俘虏而亡,南宋被蒙元消灭。
中国的正北方是凶悍的游牧部落的发源地。他们的洲际征服潮流是由东向西,匈奴、蒙古都曾向西马其顿的亚力山大的征服路线是少见的反方向。他从西方向东方进军。不过,他没有经过北方草原,而是较南方的高原。后来,伊斯兰教徒也从阿拉伯半岛一直打到中亚,把他们的信仰传到了东方。亚力山大的进军与中国无涉。在751年(唐玄宗天宝十年),唐朝军队于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被东来的大食(阿拉伯)军队打败。这一年,唐朝流年不利,三战三败,先败于南诏,再败于大食,三败于契丹。四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通往西域之路被吐蕃阻断,唐朝再也没有收复西域。西域逐渐被伊斯兰化他们本地的侵略方向则是由北而南。大草原的南方是中国。因为面向大草原,中国的第一要务是国防,所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青铜是当时最珍贵的合金,青铜器的使用显示出祀与戎的重要。许倬云说:“商代青铜器用于作为工具及农具的比例,远小于作为礼器及武器的数目。”许倬云:西周史(增订本),27页,三联书店,1995年。张光直也说:“中国青铜时代的最大的特征,在于青铜的使用是与祭祀与战争分离不开的。换言之,青铜便是政治的权力。”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22页,三联书店,1999年。
从本书第三章可知,中国历史是在与西戎北狄的战争中写就的。战争刺激了中国,使它在腐败的时候能够振兴。在可以追溯的历史中,中原与北方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宋国人有一首诗,赞美他们的祖先汤王:“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诗经?商颂?殷武。“常”服从。宋是殷的后裔。氐羌不敢不来朝拜商汤,因为商汤有强大的武装,打败了他们。这首诗是春秋时殷人追述历史,却是可信的。如果商汤没有战胜氐羌,就很难取代夏朝,更难使商朝生存下来。迄今最早的汉文字证明了频繁的战争。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有许多战争的内容,还出土了许多兵器。易经也保存了对北方战争的记载。如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殷高宗武丁,在位时间在公元前1300年前后。根据甲骨文,武丁多次发动战争,召集的军队最多时有13000人。史记?殷本纪载:“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复兴。”“驩”之音、义皆同“欢”未济九四:“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高宗就是殷王武丁(约前1254-约前1194在位)。他和妃子妇好对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征讨,其中有西方的马羌——显然是一个养马的游牧部落。高宗时,殷人已经大量使用马拉战车。
周人崛起于西戎。周穆王(约前976-前922)征讨过犬戎(殷时的昆夷)。周懿王时(约前899-前891),中原与猃狁有频繁的战争:“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起居,玁狁之故。”诗经?小雅?采薇。周宣王(前827-前781)时“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薄伐西戎”最后“玁狁于夷”诗经?小雅?出车。“薄”语首助词。“夷”平定。北方游牧部落有很多名字。王国维认为,这些名字都是中原人对他们的称呼,不是他们的自称。鬼方、昆夷、猃狁都是同一族,他们是匈奴的祖先。观堂集林上,583页以下之鬼方昆夷猃狁考。许倬云说:
王国维著名的考证,以为鬼方与猃狁之属同为北方的游牧民族,则商人与鬼方的冲突,当是牧人与农人之间的头阵。商代南方无劲敌,北方则常有边患。周代也有同此现象。西周史(增订本),24-25页。
其实,何止商周有北方的边患。纵观中国历史,威胁几乎总是来自北方。商朝的国都屡次迁移,至盘庚(约前1350-前1300)时才定于殷。此后,一直到商纣王被周武王消灭,殷灭亡(约前1066年),近300年殷人没再搬迁。夏鼐认为:殷墟的“绝对年代,一般采用公元前约1300-1027年的说法,但是也有提早数十年到一百来年的可能”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83页,文物出版社,1985年。商朝前期为什么屡次迁都?论者们给出了很多解释,如寻找铜矿,等等。战争被大多数人忽视了。战争是改变历史的最强大力量。相比之下,其他力量(如文化、环境)的作用都是隐性的、缓慢的。因腐败而灭亡的政权可以很容易归咎于别的原因,如敌对势力的破坏。但战败而亡则显而易见,不容否认。武丁时,商朝强盛,多次打败鬼方。都城得以长期留在殷,北方前线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