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节
七叔公的脸上透着笑。这一点与贺曙光脑海中的七叔公形象有差异。在贺曙光的脑海中,七叔公总是严肃的,无论是过去的社员还是今日的村民,一看见七叔公这样,就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错误了,于是不管有事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但今天今天七叔公脸上透着笑,这让贺曙光更加不知所措。
“听说你要买车?”七叔公问。
“是的。”贺曙光回答。
“怎么样了?”七叔公又问。
“有点麻烦。”贺曙光说。
17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贺曙光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七叔公,所以,曾经想象过七叔公面对他时候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出是这样一种态度。
贺曙光跟随戚福珍进入七叔公家的堂屋之后,发现他家的摆设基本上没变。正对大门的依然是一幅巨大的画,画面是松鹤延年,但两边的对联明显有相当年头。这从内容就能判断。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惜”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就见过这幅对联,并且知道是毛主席诗词里面的两句话。令他惊奇的是,这两句话到现在也没有过时,用来形容今天的罗沙村再贴切不过了。
画和对联下面是一条案台,贺曙光记得以前这个案台是宝书台,中间一尊毛主席石膏像,两边是毛泽东选集和马、恩、列、思的著作,背后是一幅毛主席站在北戴河海边的巨幅画像。如今既然毛主席画像换成了松鹤延年画,石膏像和选集自然也就没有了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分别代表着福、绿、寿的三尊陶瓷菩萨。贺曙光不知道七叔公把菩萨像与毛主席诗词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是毛主席保佑菩萨,还是菩萨保佑毛主席?或者是他们互相保佑?
紧挨案台是一张八仙桌。这种八仙桌现在很少见了。有抽屉肚子。把任何一个抽屉抽出来之后,两边都有暗箱,暗箱就是抽屉肚子。当年贺曙光来的时候,戚福珍把抽屉抽出来,手伸到抽屉肚子里面,取出一条折叠在一起的红领巾,红领巾展开,上面别着许多毛主席纪念章,金光闪闪。那年月,纪念章的多少反映一个人的身份,贺曙光只有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像宝贝一样一天到晚别在左胸口,而戚福珍却有满满一红领巾的纪念章,除了金属的之外,还有陶瓷的,甚至还有夜光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可见,那时候戚福珍比贺曙光有身份。
“什么麻烦?”七叔公再问。
“私人不让买车。”贺曙光说。
七叔公先是“哦”一声,然后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贺曙光于是就把自己想以村里的名义买车的情况说了。
八仙桌的两旁各有一把太师椅。红木做的,由于年代久远,变成了暗色。靠背上镶有大理石,白底黑花,古色古香。贺曙光小时候用手摸过,冰凉。现在七叔公和七叔婆就坐在太师椅上。七叔公坐得比较正,七叔婆坐得有点斜,并且在戚福珍领着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她还起身打了个招呼,再坐下去的时候,只坐了半边,要随时再站起来的样子,身后的白色大理石就露了出来。
看着这些,贺曙光就有些惶惑,更感觉亲切,仿佛是回到了自己久别的家。
贺曙光没有自己的家,韶关那边的家早已不存在,留给他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而现在的这个家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以前是继父贺三的,以后是弟弟贺子强的,总之都不是他的,况且最先来的时候他们住二伯伯家的厢房,后来虽然有了属于他们家的房子,但去年刚刚对老房子进行了彻底的翻建,除了地点没有变动外,其他一切都破旧立新了,就是想追寻当年的记忆,也找不到坐标,倒是七叔公这个家,由于一开始就起点很高,并且这些年没有添丁进口,所以一直没有翻建,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最多就是在堂屋的左边多了一台电视机,右边多了一个硬沙发而已,所以,尚能勾起贺曙光对过去的某些回忆。
贺曙光进来的时候,先对两位老人打招呼。“七叔公好!七叔婆好!”七叔公点点头,算是应承。七叔婆则本能地起身让座,但站起来之后,又发觉不妥,想到自己是长辈,没有理由把座位让给晚辈,于是就指着旁边的硬沙发请贺曙光坐,等贺曙光在硬沙发上坐下后,七叔婆才重新坐下,但由于比较紧张,所以没有坐踏实,只坐了一半。
贺曙光坐下后,发觉明显自己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一头。这倒并不是贺曙光本身比七叔公和七叔婆矮,而是硬沙发比太师椅矮,所以,贺曙光必须仰着头看着七叔公,等待七叔公的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