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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父亲与马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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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一些跟他接近的人,其中包括他的徒弟和同行相继发言。赵燕侠说:"现在正是轰轰烈烈地搞京剧大革命,马团长不但不很好地支持,反而经常给我们泼冷水。你光说拥护排现代戏不成,排戏时你得好好的,才行。你排戏不严肃认真,人家对(台)词、作动作,你在旁边说话。这次大闹杜鹃山排练场的时候,还说什么‘这样一闹,死也甘心。'说这句话,你居心何在!"

马长礼说:"你这次骂人,不是私事。那天你骂‘谁给你撑腰',骂的是党。你发脾气是因为杜鹃山中减了你的戏。你在领导面前表示减戏也演,但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在大家讨论总理报告时,在大演现代戏时你这样大骂,是为什么?你骂的不是李慕良,骂的是共产党和领导。1957年反右的时候,是领导保护你才过了关。党组织对你既往不究,还给你那么高的地位和荣誉,又是团长,又是校长,还是政协委员。你不好好想这些,反而说‘不管谁给李慕良撑腰,我也要跟你(指李慕良)斗争。'你这艺术家的政治良心何在?"

在沙家浜里扮演胡司令的周和桐说:"马团长排杜鹃山处处给导演增加困难,不认真严肃。还有马团长的风格也不高,上次讨论杜鹃山的剧本,提到女主人公柯湘的年纪是三十二岁的时候,你当着赵(燕侠)团长的面,说这是小寡妇年纪,说得赵团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直要起急。"

排练暂停、终止。

回到家中,马连良发现自己手和腿都在哆嗦。个性不光是造就了马连良的台风,还是他的力量源泉。他自觉不自觉都在保护自己的个性。你很难改变他。况且,他是个有名望的艺人。有学者把形形色色的名望,分为两类。一类是先天名望,如一个人占据着一定的位置,或拥有一定的财富及头衔以及血统等等。这些带来名望的东西,都独立于个人之外。一类是个人的名望完全是由自己来体现,靠长年累月积累而成。马连良属于后者。这样的人并不想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但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对他都是驯服的,甚至能产生出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幻般的力量,心甘情愿地模仿他或为其服务。但眼下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大家都必须向一个更高的权威低头哈腰,表示忠心与驯服。人有了后一种驯服,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前一种驯服。这对活了半辈子、也红了半辈子的马连良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同时也是忍无可忍的。所以,他要骂上几句,明知其后果及影响,也要骂上几句。"马连良骂人问题",以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快速反映上去。上边也迅速作出决定,指示剧团党组织要对"职业是艺人、身份是国家干部"的马连良进行"开会批评"。

6月29日下午三时半,在广和剧场以"杜鹃山工作检讨会"的名义,对马连良李慕良的问题进行批评。共有十八人参加,其中有薛恩厚、栗金池、肖甲、赵燕侠、马富禄、裘盛戎、马长礼、谭元寿、任志秋、刘雪涛、周和桐。

会前,剧团党组织负责人薛恩厚找到马连良,说:"咱们现在要开个小组会。"

马连良一听就急了,说:"我今儿有病,不能参加。"说罢,拿起拐杖往外走。但被薛书记拦住,并请进会议室。

现代戏如泰山压顶,马连良及时表态,说"非把杜鹃山演好(他在剧中饰农民郑老万)。"谭富英和马富禄强烈要求排演现代戏中的一个老年角色。张君秋为争取扮演柯湘(杜鹃山女主角)还闹了些情绪,说"我连试试都不行。"言外之意是觉得组织上只培养赵燕侠,不培养自己。面对这样的思想起伏和情绪波动,基层党组织不但以书面形式汇报,并及时利用它,为艺术人员的分类分档做好准备。他们在7月31日上交的一份现代戏汇演的总结提纲里,首先从剧团演职员里确立了一批"先进骨干力量",而"这批力量是以中级演员为主"。他们的分析是——这些人"对京戏不演现代戏,脱离群众,脱离社会,必然逐步走向死亡的现状,看得比较清楚。艺术包袱小,革命起来负担不大。"而对老演员、名演员。这份总结提纲是这样写的:"传统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有千丝万缕的感情和联系。革命起来负担较为沉重马连良在杜鹃山里只演了一个群众角色,这和1958年剧团排练现代戏时明白表示不愿参加、不愿看现代戏的情况相比就不同了。但真正从思想认识上要求,也还有待进一步考验"。

是的,政治形势、革命意识、大众审美对传统京剧一点一滴的渗透,已满足不了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红色政权对于艺术的要求同于革命的要求,故必须快捷、迅猛、干净、彻底地改造京剧,进行一场京剧革命。而这个改造和革命,令马连良想不到的是,它居然首先来自演艺界内部、来自舞台建制的拆解和戏班传统人际关系的崩溃。赵燕侠的表现,就很能说明问题。她说:"京剧革命要出自每个人的本心。这是方向,我们一定要牢记。只要党说话,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赵燕侠有言,有行。再次提出不拿保留工资(即高工资)。这一切,深深刺激着像马连良、裘盛戎这样一批老派艺人。他们已然意识到:眼下的京剧革命不光是个舞台面貌或剧目选择问题,它要从日常琐细开始扩张、侵袭、蔓延,一直深入到生活的最隐蔽处、心灵的最深幽处以及情感的最细微处。这方面,剧团领导的头脑自然十分清醒。他们是这样向上级汇报的:"经过不断的政治思想工作以及批评自我批评,工作作风有了很大改进,排演不论老演员、新演员和一般演员,都在导演的指导下进行工作。名演员按时进入排练场(赵燕侠提前十分钟入场,带了头),服从导演指挥,排练场上发扬民主,人人提意见,不断修改。一个演员说:‘排现代戏建立了导演制度,我敢给名演员提意见,老戏我就不敢。'足见,通过这种有领导有民主同志式的合作进行工作,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老演员们也改变了不少过去的坏习气,如上场前缓锣鼓,台上随便驱使人,后台那种嘻笑逗闹、自由散漫的景象在现代戏的革命声中,已销声敛迹了归根到底,要解决政治与业务的关系,永远记住要政治第一,政治挂帅。艺术为政治服务,永远坚持党的文艺方向。党不但要领导政治,而且还要领导艺术!"这最后一句话,可谓点睛之笔。的确,艺人要比其他行业的人更敏感于异质文化的魅影。面对现代戏——这种革命文化咄咄逼人的势头,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艺人,别无良策。不能招架,更无力还手,故不能不变通、退让、妥协和投降。他们是优雅的群体,也是萎落的优雅,并终将带着惶恐、悲怆、软弱的殉道姿态,结束优雅。

打从这个时候起,马连良就觉得晦气,闷气,憋气,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的别扭以及道不明的委屈。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小小缝隙,终于爆发了。

6月27日上午,天气炎热,骄阳似火。北京京剧团在前门大街的广和剧场排练杜鹃山。戏里有个不怎么重要的角色叫杜小山,是由谭孝曾(谭门之后)扮演。排练时决定给这个人物新增加的一段唱腔,不唱了。

马连良问谭孝曾:"怎么不唱了?你是词儿不熟?还是腔儿不熟?"

马连良知道领导意图后,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他第一个发言,激动地说:"李慕良是我养活大的。他现在骄傲的不得了。党不管他,我要管他。他在我家叫师娘的时候,都不站起来了。我吊嗓子,请他,他才来。有一次,彭(真)市长坐在哪儿,他也往沙发上一坐。我看了都不顺眼。入党以后就更骄傲了。只听你们仨(即剧团党总支成员薛恩厚、栗金池,肖甲),可你们仨不认识他,他是白眼狼。"

延安干部肖甲说:"你没学过社会发展史,你们(指马连良和李慕良)还是奴隶和奴隶主的关系。"

把问题提到如此吓人的高度,吓得在座艺人心惊肉跳。

听到这句话,李慕良理直气壮地说:"你骂我是损害人权,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给我提呀!"

不懂政治却知利害的马连良,这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我骂的是李慕良,不是骂党员。"

谭孝曾答:"是腔儿不熟。"

马连良当即找来杜鹃山的唱腔设计李慕良,说:"腔儿不熟,你给他说说,还是让他唱吧。"

因为忙于准备排练,又由于导演已决定不唱,李慕良便说:"不用唱了。"

此言一出,马连良勃然大怒,道:"李慕良,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哪一位呀,也敢来驳我?我马连良不是你李慕良培养出来的。我唱借东风、甘露寺,不是你李慕良帮助我成了马连良的。"

全体愕然,鸦雀无声。似乎难堪的沉寂,比喧闹的锣鼓还能烘托出气势来。在这样的气势下,马连良难抑多日来、多月来、甚至是多年来的闷气,憋气,怨气和怒气,决非逞一时之快的他又喊道:"我马连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你拍拍良心想想,我把你养活了。怎么?芦荡火种演好了(李慕良是该剧音乐设计),你就全对啦?对你的骄傲,我耳朵里都装满了,不信你问问乐队。现在,你到家里连师娘(即马连良夫人)都不叫,你太难了。谁给你撑腰哪!敢对我这样,周总理见我都客客气气的。"这是一般人绝对不会说的,也绝对不会对一般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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