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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父亲与马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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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受迫害致死的马连良先生平反昭雪。

1995年,官方决定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诞辰一百周年盛大纪念活动。文化部挑选九人拨款十余万给纪念会撰写两篇讲话稿。一篇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一篇是文化部部长的报告。我是九分之一分子。

一日,大家正在讨论提纲。一位非常精通京剧艺术的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见我也在起草小组,大感惊异。之后,将我从会议室叫出,正色道:"诒和兄,我和同行认为,要提梅、周,就应当提马(连良)。梅、周是艺术大师,马连良也是艺术大师。因为马先生艺术成就与他们是在同一高度上。生前,马先生和梅先生的票房价值是最高的;死后,马派艺术和梅派艺术是流传最广的。从戏曲改革的角度来看,马连良算得真正成功的改革家。他的舞台革新,遵循了艺术规律。所以,不仅在那时获得承认,而且保留至今。"

把全副心力毫无顾忌地托在一样东西上。这东西可以是物质的,可以是精神的,可以是感情的,也可以是艺术的。那种"托"是托以终身之托。而艺人就是把一生一世都托在"戏"里。突然有人宣布:你不在戏里了——这无异于宣布你不再属于你自己了。舞台上挥洒自如的马连良立刻变得六神无主。那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浮也不是、沉也不是的感觉,是致命的。不难想像他那一代艺人,要从以艺术为人生追求转变到以革命为人生目的,是多么艰难。他们可以像做戏一样摆出革命的面容给领导看,却不可能把骨子里的东西抠出来扔掉。那种对一餐饭、一杯茶的美感陶醉,对一炉香、一块玉的摩挲把玩,对俗常享受几近挑剔的精致,对内心欲念不屑于节制的逸乐,以及对人性弱点与人类缺陷的宽容等等,既成为渗透于衣食住行的文化优越感,又是作为一个人的具体生存形态。它习焉不察,却无所不在。艺人就是这样于不经意间把生活的艺术积淀为文化的蕴涵,并联系着自己的生命热情、情感体验和心理支撑。这时,人的生活琐屑就不再属于吃喝玩乐,而是有了特殊价值的审美的、精神的内容。艺人们平素是细细地咂摸品味这些东西的,一旦踏上红氍毹,走到聚光灯下,锣鼓的敲击、丝弦的牵动、则很快转化为艺术激情、即兴灵感和表演渴欲。恐怕连艺人自己也不清楚,生活情趣怎么能成为艺术力量?其实,生活的文化姿态是不能直接搬上舞台的,但它是舞台文化表达的巨大创作心理背景。因此,艺人是保留习惯、习俗、习性、习气以及陋习,最多的一个群体。他们对生命快乐(或叫乐子)的沉酣和痴情,能够达到惊心动魄、死生以之的程度,而"有痴迷、钟情处,就有了人性的深,生命的深"13。但是,事情到了1949年以后,就发生了变化。官方提倡的思想改造和戏曲改革,正是从生活的文化姿态和艺术的文化表达两个方面,一齐动手,可谓双管齐下,左右开弓。革命的领导者和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员并以各种方式方法提醒、教育和正告他们:在戏台上别看你们光芒四射,但在革命面前、在无产阶级的面前,你们是那样地无知、无力,无能,也无用。从台上唱什么,到台下说什么,都得听从领导,服从政治。单凭这一点,可以说是再大的"角儿",也一钱不值。不断的政治运动使艺人从里到外、从形到神,必须不断地进行简化,浅化、粗化和净化。其实,毛泽东从延安时期开始,就在提倡思想标准化与生活标准化了。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则发展成为以暴力手段进行个人情感与民族生存方式的彻底改造。艺人越往革命上靠,革命越觉得你不行!这场革命把无产阶级及其领袖推到顶点,无产阶级及其领袖却把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草民、良民、顺民统统推到深坑:一下子什么都错了,戏错了,吃的错了,穿的错了,住的错了,说的也错了,最后连脑子里想的都错了。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的呢?有成就的艺人又是一个脆弱的群体,舞台适应性强而生活适应性差。他们没有哲人式的高远,既难以像文人那样做到对现实人生的精神超越,也无法像农民那样守着一份审慎安分的卑微心态。一旦觉着生活里没了乐趣,舞台上没了位置,啥念头都能生出来。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私下里都羡慕梅兰芳——羡慕他能迅速地离开人世。梅兰芳的死,是那么地安静、清扬、潇邈。如果从前还是在悲悼一个艺术生命的过早结束,那么现在则是赞赏、甚至是庆幸一个生命艺术的提前完成。

冬天来了。

1966年12月13日中午,剧团食堂开饭了,大家排队。马连良问站在他前面的张君秋:"今儿吃什么呀?"

张君秋答:"吃面条,挺好的,您来三两吧。"

马连良说:"今儿家里会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饭。"但此时只能吃面条,他买了一碗。之后,便摔倒在地。拐棍,面条,饭碗都扔了出去。据说马连良致命的一摔和演戏一样,极像清风亭里的张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面条的碗,一个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黄叶,飘飘然、悠悠然坠落。人送到了阜外医院,他的一个女儿在那里当护士。

"离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丧家犬好不悲哀。"这是马连良在京剧春秋笔里的两句唱,唱腔是二黄闷帘导板接回龙。在疾风骤雨的气氛中,惶急的主人公化装更名,由差官陪同,向远道逃亡。在这里,马连良的演唱、做派、脸上、身上、台步、手里头、脚底下,全是戏。不拘一格,纵横如意。每演至此,掌声四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身在家中却成了丧家之犬,且无路可逃。传统社会里的做人,是一大学问。马连良也因娴熟于人际交往,而见出儒雅风流。但此刻的他,已然明白:今后无须做人,因为自己连个人的样子都没有了。不仅他是这样,所有的名艺人也都是这样(除了八个样板戏的演员),似灰飞烟灭般地销声敛迹。"东晋亡也再难寻个右军,西施去也绝不见甚佳人。"艺术,被政治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很快知道了马连良抄家和患病的情形,痛惜又担心。他对我说:"当一个乱世儿女,自要有些胸襟气魄。毛泽东政治的玄奥,连我们这样的人都望不透。更不要说什么马连良了。这样声势的运动,不要说参加,吓都能吓死。"他认为一个艺人难有强韧的承受能力。

盛夏的北京,赤日当顶,流火满天。望着双飞的燕,纷落的花,马连良已一无所有,只是寂寞地生活,寂寞地存在着。一天,王吟秋在中和剧场,看到一手拄棍,一手端盆的马连良,从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里艰难缓慢地走到锅炉房接了小半盆热水。对别人解释说:"我擦擦汗。"

贯大元背后心疼地说:"马先生多爱干净的一个人,两月没换汗衫了。"话语中有的是年深日久的哀伤。

牛棚里的马连良是既不准回家,也不准外出的。赵荣琛尚未被隔离,还可以请假外出。一日,马连良看见赵荣琛迎面走来,而四周恰巧无人。他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摇晃了一下。赵荣琛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便趁外出活动的机会,买了几盒"前门"烟,偷偷塞给马连良。马连良一再道谢。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赵荣琛心里一阵发凉。

1966年12月16日马连良遽然长逝。去世后,梅兰芳夫人福芝芳让自己的儿媳屠珍去和平里的一个单元房探视陈慧琏。当听说马夫人吃住条件都很差的时候,便立即请她搬到新帘子胡同的梅宅,与自己同吃同住整六载。陈慧琏来的时候衣服单薄,第二天福芝芳就打开柜子,找出衣料和棉花,特地为她做了一身新棉裤、新棉袄。后马夫人病逝。马连良生前没有预购墓地,福芝芳毅然将马连良和原配夫人及陈慧琏三人,合葬于梅家墓地——万华山青松林下。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绚烂光泽与激情的生命,归于寂灭。在掩埋骨灰的同时,也掩埋了中国文化的一份精萃,断绝了艺术流延的一脉香烟。中国传统表演艺术的传承,不是靠现代化、规范化、标准化的批量生产。它是古老作坊里师徒之间手把手、心对口、口对心的教习、传授、帮带和指点,属于个人化、个性化、个别化的教学方式。量小却质高。

如不是在红色政权下遭遇一次次的革命运动,他本当福寿双全。我前面说,马连良夫妇离开香港之前,曾请星相家算命卜卦。这个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垒街的袁树珊。卜算的结果,用袁先生的话来说是:"你(马连良)还有十五年大运。"

迷惑不解的陈慧琏追问:"那他十五年以后怎么样?"

心有所悟的马连良不等对方答复,拉着夫人说:"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果然,从他离港北归,到猝然而去,掐指算来:整整是十五个年头。这令我陡然领悟了什么,识透一切世间相。对我们这些辛苦而无望的人来说,时与空、生与死,本无多少差别和意义。

10月1日,马连良被释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单民族饭店对面,已成为北京红卫兵"西纠"(西城纠察队)总部。

一个秋夜,在剧场值班的听见有人叫门。开门一看,是马连良。孤零零地站着。

"都过了十二点了,您怎么来啦?"

数度惊魂,早已心力交瘁。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家的红卫兵跟红卫兵打起来了。等会儿他们讲和了,想起马连良来,就打我。我受不了,还是到这儿来吧。"偌大一座北京城,竟找不到一枝之栖。

在剧团,马连良不敢跟人交谈。能悄悄说上两句的,只有义女梅葆玥(梅兰芳之女)和义子王吟秋。可谓天覆地载,孑然一身。一天,马连良看到是梅、王二人值班。便一瘸一拐地走到俩人跟前,提起裤腿。说:"你瞧,我的脚面那么肿。"12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的脚肿和女人的头肿,都是在暗示人的"气数"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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