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我们的车越过山岗,涉过一条小溪。半小时之后,我们离开大路,在树木按梅花形种植的林yīn道旁边,沿着一条栽种千金榆的小路往前走,树顶的枝桠在我们头上犬牙交错。我进入树阴时的情景今天还历历在目,我还记得当时我心中的惊喜。
走出树阴,我们穿过一个栽种核桃树的前院;前院隔壁是花园和管理人的住房。然后,我们穿过一道门,进入长满青草的院子,人们称之为绿院。右边是长长的马厩和一排栗树;左边是另一排栗树。院子的地面逐渐升高,一直到院子深处,在两排树之间,古堡显出它的身影。它阴郁和肃穆的正面是一道护墙,墙上露出一条有顶棚和带雉堞和齿饰的走廊。这道护墙将两座建筑年代、材料、高度和大小不同的塔楼连接在一起,塔楼上端有雉堞,雉堞上面冠以尖屋顶,就像哥特式王冠戴上帽子。
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有几扇装有栅栏的窗子。一座台阶在填平的壕沟上取代了从前的吊桥;笔直和陡峭的台阶凡二十级,既没有护栏,也没有扶手。台阶通往开在护墙中央的古堡大门。大门上方,可以看到贡堡领主的徽号和一些缺口;从前,吊桥的支杆和锁链就是从缺口那里垂下的。
马车停在台阶脚下;我父亲下来迎接我们。家庭的团聚使他的脾气变得温和多了,他露出非常和蔼可亲的表情。我们登上台阶,进入一个阴暗的、尖形拱顶的前厅。再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内院。
我们穿过内院,进入一座南边靠近池塘、并将两个小塔楼连接起来的建筑物。整个城堡呈四轮车的形状。我们现在进入从前称为守卫厅的大厅里。厅的两端各开着一扇窗户,侧面另有两扇窗户。为了扩大这四扇窗户,不得不凿开厚达八尺到十尺的墙壁。如同大金字塔的走廊,两条倾斜的走廊从大厅的外角通向两座小塔楼。在两座塔楼中的其中一座里面,一道盘旋的楼梯,将大厅同上一层连通:这就是城堡的轮廓。
3普利内(pline,六一一约一一四):古罗马作家。
海边的原野在大海和陆地之间延伸着,那是水陆之间不明确的分界:田野上的云雀和海上的云雀在那儿比翼齐飞;犁和船在不到一箭之遥的距离耕耘着土地和海面。航行者和牧羊人互相借用词语:水手说“羊群般的波浪”牧羊人说“羊的船队”颜色各异的砂石、形形色色的贝壳点缀的沙滩、海藻、银色泡沫的流苏勾勒出麦地金黄色或绿色的边缘。我记不清在地中海哪个岛上,曾经见过一幅浮雕,浮雕表现海中仙女给刻瑞斯1的长袍下摆缀上齿形边饰。
1刻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但是,在布列塔尼,不可错过欣赏月亮在陆地上升起、在海上沉落的奇观。
月亮由天主任命,司掌黑暗的苍穹。月亮同太阳一样,有它的云彩、它的雾霭、它的投影。但是,它和太阳一样,并不是孤独的;一群星辰伴随它。随着它在天际朝我故乡的边岸逐渐下降,它更为肃穆,而且把这种恬静传给大海。顷刻之间,它在天边坠落,截断地平线,只露出半边睡眼惺忪的脸庞,在波涛无精打采的弯曲中倾斜并且消逝。皇后周围的星星在尾随它沉没之前,似乎停顿一会,悬在浪尖之上。月亮没有躺下,一阵外海吹来的风粉碎了群星的形象,就像在隆重的仪式之后,人们熄灭了火炬。
绿院那边,主塔正面的建筑物朝北,是由一间现在当厨房使用、类似宿舍的四方形房间构成的。再加上前厅、台阶和小教堂。在房间上面,是档案室,或者称为徽章室、飞鸟室或骑士室,因为天花板上画满了各种颜色的徽章和小鸟。狭窄和呈四瓣形的窗洞非常深,甚至变成四周围着一圈花岗石长凳的小房间。还要加上古堡内各处的秘密通道和楼梯,禁闭室和棱堡,犹如迷魂阵般的内外走廊,不知通往何处的已经砌死的地道。到处是沉默、黑暗和石头的面孔:这就是贡堡。
我们在卫士厅里吃晚餐。我吃得自由自在,结束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幸福日子。真正的幸福是并不昂贵的;如果昂贵,那就不是真正的幸福了。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跑到古堡外面去玩,庆贺我开始了清静的生活。台阶朝向西北。当我坐在台阶边缘的时候,我面前是绿院,再过去是一片菜园,两边是树林:右边是来时我们经过的种成梅花形的树林,叫“小树林”;左边是“大树林”由橡树、山毛榉、埃及无花果树、榆树和栗树组成。塞维涅夫人在她那个时代赞美过这些古老的树木。从那时算起,一百四十年过去了,树木变得更加葱郁。
在另一端,南面和东面,景色完全不同。从大厅窗口,可以远远看见贡堡镇的房屋、一个池塘、池塘边的堤围(通往雷恩的大道从堤上通过)、磨坊、堤围外放牧奶牛的草场。沿着草场,有一座小村庄;村庄中心有一座由贡堡的领主里瓦隆在一一四九年创建的隐修院;里面现在还可以看见他穿骑士铠甲的卧像。从池塘边开始,地面逐渐升高,形成一个由树木组成的圆形剧场。几座钟楼和贵族住宅的小塔楼屹立在树丛之上。在天边最远处,在西面和东面之间,看得到贝谢勒莱山的侧影。一个以修剪过的高大黄杨木作边缘的平台从这边环绕在城堡脚下,从马厩后面通过,多处跟沐浴园相通,而沐浴园过去是大树林。
出发去贡堡——古堡风貌
我跟我的姐姐们到贡堡去。我们是五月上旬出发的。我母亲、我姐姐和我在黎明时离开圣马洛。我们乘一辆古式马车,车身金碧辉煌,踏板在车外,车身四角是橡栗形大红木球。八匹驭马打扮得像西班牙骡子一样,颈项下吊着铃铛,笼头上、马衣上、各种颜色的羊毛流苏上系着小铃。我母亲叹着气,而我的姐姐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我在途中全神贯注,听着、看着,赞叹不已。这是浪游的犹太人迈出的第一步,从此永不回头。何况浪游者不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的生命、他的心灵也随着改变了。
在堪卡勒海边一座渔村里,我们停车休息。然后,我们穿过沼泽和躁动不安的多尔城。车从多尔中学门前经过——我很快要回到那里就读,然后朝腹地进发。
在死一般沉寂的四法里长的路程沿途,极目望去,只见花朵盛开的欧石南、刚刚翻过的荒地、黑色瘦瘠的短麦苗和稀稀疏疏的燕麦田。一群烧炭人牵着成溜的矮马,下垂的马鬃杂乱无章;留长发、穿宽袖外套的农民尖声吆喝着,驱赶骨瘦如柴的耕牛,尾随在沉重的犁铧之后,他们自己也像耕地的牲口。我们终于看见一道山谷了;山谷深处,离一泓池塘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小镇的教堂的尖塔。在夕阳照耀的树林上方,耸立着封建城堡的塔楼。
我不得不停下笔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甚至将我面前的桌子推开。我心中唤起的记忆以它们的力量和纷繁压迫着我。可是,它们对于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