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柏林——波茨坦——腓特列
在贡堡和柏林之间,一名充满幻想的年轻人和一位年迈的部长不可同日而语。我在前面写过这样的话:“在多少地点我着手写这部回忆录,而在何处我将把它写完?”
在我上次搁笔和我重新提笔写这部回忆录的今天,差不多四年时间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千百件事情;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位政治家;我对政治的兴趣甚微。我保卫了法国的自由,只有自由才能够使合法的王权继续。同保守党人一道,我将德?维莱尔先生扶上台;我看见德?贝里公爵去世,我发表了悼念他的文章。为了同各方面和解,我决定避开;我接受驻柏林大使的职位。
一封信将我召回贡堡。我回到家里,同家人一道吃晚饭。我父亲对我一言不发,我母亲叹着气,吕西儿似乎十分懊丧。十时,大家离开饭厅。我问我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次日八时,父亲叫仆人来找我。我走下塔楼:我父亲在他办公室里等我。
“骑士先生,”他对我说“你哥哥给你弄到一张纳瓦尔团的少尉证书。你明天动身去雷恩,再从那里到康普莱。这里是一百路易,省点用。我年迈多病,活不长了。好好做人吧,不要坏了名声。”他拥抱我。我感觉这布满皱纹和表情严厉的脸孔激动地贴着我的脸孔,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次拥抱我。
我平时如此敬畏的德?夏多布里昂公爵此刻变得异常亲切。我吻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哭了。那时,他已经部分瘫痪,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丧命。他的左臂痉挛,不得不用右手将左臂压住。就这样,他把他那柄用过的剑交给我;然后,不等我缓过神来,就将我带到在绿院等候的轻便马车旁边。他让我先上车。车启动了,我望着台阶上泪流满面的母亲和姐姐。
我沿着池塘边的堤道往上走;我望着我的燕子栖息的芦苇、穿过磨坊的小溪和草场。我朝古堡瞥了一眼。这样,我像犯了过失的亚当,朝未知的土地走去:世界展现在我面前,andtheworldwasallbeforehim1.
1英文:“全世界站在他面前”(弥尔顿语)。
不规律的生活带来的一场病结束了折磨我的苦恼;缪斯对我的最早的启迪和最早的感情冲击正是由这种苦恼造成的。这些令我心灵不堪重负的感情,这些还处于朦胧状态的感情,好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大海的风暴。面对方向不定的狂风,我这个没有经验的水手不知道怎样驾驭我的风帆。我呼吸困难,发着高烧。父母派人到离贡堡五六里远的小城巴佐希请一位名叫希弗代尔的著名医生,这位医生的儿子在德?拉鲁艾里侯爵夫人的事件中起了作用。医生对我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开了药方,并且说最重要的是我必须改变生活方式。
我有六个星期处于危险状态中。一天上午,我母亲到我房间里来,坐在我床边,对我说:“现在是你下决心的时候了。你哥哥有办法为你谋取一个有俸圣职。但是,在进修道院之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因为虽然我希望你从事教士的职业,但我更希望你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不是一个被人议论的神父。”
读者根据前面我所写的内容,不难判断我虔诚的母亲的建议来得是不是时候。我在我一生的主要事件中,对应该避免的事情是十分敏悟的;荣誉感驱使我。当教士吗?对于我,这是一个可笑的念头。当主教吗?圣职的威严令我敬畏,祭坛令我却步。我会像一个主教,努力培养德行,或者满足于掩盖自己的邪恶吗?我感觉自己太懦弱,无法做到前面这一点;我又太率直,无法做到后面这一点。那些认为我虚伪和野心勃勃的人其实对我很不了解:我在社交界之所以永远无法成功,正是因为我既没有野心,也不虚伪。野心在我身上最多表现为强烈的自尊。我也许有时想当部长和国王,那是为了嘲弄我的敌人;但是,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就会把我的公文包和王冠从窗口扔出去。
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当神甫。这是我第二次改变志愿:我不愿意当水手,我也不愿意当神甫。剩下的只有从军了。我喜欢这一行。但是,我怎么能够失去我的独立,并且接受欧洲式的纪律的约束呢?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到加拿大去开垦森林,或者到印度一个王公的军队中效力。由于所有男人身上都存在的矛盾,一个理智如我父亲的人,对我的冒险计划并不感到太突兀。他因为我的犹豫而责怪我母亲,但决定将我送到印度去。人们先把我送到圣马洛:那里正在为一条要到地治里去的战船配备火力。
在我出生的城市中小住——对拉维纳莆和我的悲伤童年的回忆——我被召回贡堡——同我父亲诀别——我进军队服役——告别贡堡
从那天以后,我只回过贡堡三次:我父亲死后,我们都回来服丧,分遗产,告别。另一次,我陪我母亲回贡堡,因为我哥哥要把我嫂嫂带回布列塔尼,母亲要准备家具。结果,我哥哥并没有回来;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不久就被刽子手砍了头,无缘享用我母亲为他们准备的枕头。最后,去美洲之前,我在前往圣马洛登船途中,第三次路过贡堡。由于古堡没有住人,我不得不住在管家家中。我在大树林漫步的时候,从一条阴暗的小径尽头远远望见荒凉的台阶、紧闭的大门和窗户,我感到很凄凉。我心情忧闷地回到村里;我叫人备马,半夜就启程了。
经过十五年的别离之后,在我重新离开法国赴圣地之前,我赶到富热尔拥抱我剩下的亲人。我没有勇气去朝拜那一片田野,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富有活力的岁月。今天的我是在贡堡的树林中长大的;我在那里开始感受我拖累终身的那种烦恼的打击,还有那种给我带来痛苦和幸福的忧伤。在那里,我曾经尝试理解我的心灵;在那里,我看见我的家庭团聚,然后离散。我父亲曾经在那里幻想恢复他的名望,恢复家庭的产业。这个幻想也被时光和革命粉碎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今天只剩下三个:我哥哥、朱莉和吕西儿已经不在了;我母亲由于悲痛,抑郁而死;我父亲的尸骨被人从坟墓里挖掘出来。
如果我死后我的作品能够存在,如果我能够留下我的名字,可能有一天,某个旅人在我的回忆录的指引下,会来参观我描写的这些地方。他将认出古堡;但他不会看到大树林:我的梦想的摇篮像这些梦一样烟消云散了。古老的主塔孤单地屹立在岩石之上,痛惜那些橡树——它的老伙伴;过去是这些大树护卫它,使它免受风暴的袭击。我现在同主塔一样孤独;同它一样,我看见曾经美化我的岁月、呵护我的家庭倒塌了。幸亏我的生命与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塔楼不同,并非那样牢固地建筑于地面,而且人类和他们亲手建造的塔楼相比,对风暴没有那样强的抵御能力。
—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两个月过去了,我独自呆在这座岛城里。拉维纳莆不久前在那里去世。我到她此刻空空如也的床榻边哀悼她,看见我儿时当作活动摇篮的柳条童车。在这架小车里,我学会在这悲哀的世界上站立。我想象我年迈的保姆,从病榻上用她微弱的目光望着这活动的摇篮。我生命的第一个纪念物同我义母的最后遗物相对无言。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为她的乳儿向上天祈求幸福。想到乳母对我如此始终如一、如此无私、如此纯洁的眷念,我的心因为爱、惋惜和感激而破碎了。
而且,我找不到我儿时的圣马洛了。从前我在船舶的缆索间玩耍;现在港内看不到船了。我出生的公馆现在变成旅店。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在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我成了异乡人,碰见我的人问我是谁,惟一的原因是我的头在地面上长高了几分;可是,不用多少年,我的头会重新朝地面倾斜。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幻想变化得多么快啊,多么频繁啊!一些朋友离去了,另一些取代他们;我们的关系变化了:我们始终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享有今天享有的东西;我们始终有一段时间,失去我们曾经享有的东西。人类没有一贯的、始终如一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一段段接驳起来的,而这是他们的悲哀。
从此我失去伴侣;我来到我从前用沙构筑城堡的舞台,camposubitrojafuit1,我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行走。退潮后海滩的景象,犹如幻想破灭后我们周围残存的荒凉的空间。八百年之前,我的同胞阿贝拉尔怀着对他的爱洛伊丝的怀念,同我今天一样凝望着海浪;同我一样,他看着船只渐渐消失(adhorizontisundas2);他的耳朵同我的耳朵一样倾听着波浪单调的声响。在浪涛的拍打声中,我沉湎于我从贡堡带来的忧郁的思绪之中。最后,我漫步到名为拉瓦尔德的岬头,在岬头的顶端坐下,心中充满苦涩。我记得,从前每逢集市,我就躲在这些岩石下面;我的同伴们陶醉于欢乐的时候,我在这里吞噬着眼泪。我现在并不感到自己比从前更加被人爱抚,也不比从前更加幸福。我很快就要离开我的祖国,去浪迹天涯。这些想法使我悲伤欲绝,我恨不得跳进大海里去。
1拉丁文:“特洛伊所在的平原”(埃涅阿斯纪)。
2拉丁文:“一直到天边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