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我非常沮丧,走进假发店。从罗马征服时期开始,高卢女人一直将她们金黄的头发卖给那些发色不那么艳丽的人;我的布列塔尼女同胞今天在赶集的时候,还会将自己头上天然的毛发剪下来,去换取印度头巾。我对正在一片铁梳上编织假发的师傅说:“先生,你没有买一个年轻缝纫女工的头发吧?她住在小桥边那间叫“两个天使”的小店里。”他有点迷惑不解,未置可否。我表示非常抱歉,离开了,穿过迷魂阵般的一束束头发。
我沿着街道漫步。没有二十岁的缝纫女工对我行屈膝礼;没有率直、无私、温情脉脉的年轻女人“戴着睡帽,身上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衬衣,和一条绿色短裙,脚上是一双女式高跟拖鞋,一件浴巾披在肩上”一个不久就要寿终正寝的老妇人差一点要用她的拐杖揍我。她可能就是约会中的姨妈吧。
回到旅店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垂头坐在炉火旁边,沉默不语。我没有波斯人的想象力,将火焰视为银莲花,将火炭视为石榴。我听见车辆来来往往,它们从远处传来的轰隆声令我想起大海在布列塔尼海岸上的低语,或者风儿在贡堡树林中的呼啸。这些令人想起孤寂的声响的世俗的声音唤起我心中的怀念之情;我追念我过去的痛苦,或者我想象这些马车所载的人物的故事。我看见灯火辉煌的客厅、舞会、爱情、征服。很快,我想到自己,我住在一间小旅店里,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世界,在我的住屋的回声中听它的声音。
卢梭认为,多亏他的率直和别人对他的教育,他忏悔了他生活中那些可疑的享乐。他甚至设想人们会一本正经地质问他,要求他坦白同那些维也纳妓女所犯的罪愆。如果我同巴黎妓女有什么瓜葛的话,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有必要以此来教育后辈。但是,我一方面太腼腆,另一方面太狂热,不会被这些烟花女子引诱。当我从这些强拉过路人的可怜女人中间穿过的时候(就像圣克鲁那些拉客的马车夫一样),我感到厌恶和恐怖。对于我,这种冒险的快乐只适合于过去的年代。
在十四、十五、十六和十七世纪,不完善的文明、迷信、异域和半开化的习俗给一切东西披上离奇浪漫的色彩:性格是夸张的,想象特别丰富,生活是神秘和隐蔽的。晚上,在公墓和寺庙的高墙周围,在城墙的阴影下,沿着市场的链条和壕沟,在妓院周围,在那些狭窄和没有路灯的街巷里,在那些埋伏着强盗和杀人犯的地方,在那些有时在火把下、有时在黑暗中进行聚会的场所,要赴某个爱洛伊丝的约会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必须真正爱恋,才会这样铤而走险。因为要违反普遍的风俗,必须作出重大的牺牲。不仅要应付不测,以身试法,而且不得不战胜自身的习惯势力,家庭的权威,家庭习惯的束缚,良心的对抗,基督教徒的恐惧和义务。所有这些桎梏使感情变得更加强烈。
我在一七八八年,不可能尾随一个饥不果腹的可怜女人,在警察的监督之下,让她把我拖进她的破屋。但是,在一六六年,我很可能冒一次类似巴松皮尔1所精心描绘的风险:
1巴松皮尔(bassompierre,一五七九—一六四六):法国元帅,著有回忆录。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我在巴黎的孤独生活
我沿着我头一次走的路线进入巴黎;我住进马伊街同一间旅店:我只知道这个旅店。我的房间在我以前住过的房间旁边,是一间临街的稍大的套房。我哥哥或者因为我的举止令他尴尬,或者因为他怜悯我的腼腆,从不带我到社交场合,也不将我介绍给任何人。他住在福塞—蒙玛特尔街;我每天三时到他那里吃午饭;然后我们分手,一直到第二天才见面。我的胖表兄已经离开巴黎。我有两三次从夏特纳太太的公馆前面走过,但是我不敢问看门人她是否还在那里。
秋天来临了。我每天六时起床,到骑马场骑马,吃早饭。幸亏我当时迷恋于希腊文:我翻译奥德修记和远征记1,一直到下午二时,中间我还学点历史。到两点钟,我穿好衣服,到我哥哥家去。他问我做了什么事,看见了什么东西,我总是回答说:“什么都没有。”他耸耸肩膀,不再理我。
“五个月或六个月之前,”元帅说“我每次走过小桥(当时还没有新桥)的时候,一个漂亮女人,在招牌为“两个天使”的商店工作的缝纫女工,向我行屈膝礼,而且用目光送我离去。她的行为引起我的注意,我也瞧着她,比较认真地向她致敬。
“每当我从枫丹白露来到巴黎,走过小桥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站在小店门口,在我走过时对我说:‘先生,我是你的仆人。’我向她回礼,不时转过身,看见她目送我,一直到我走远。”
巴松皮尔获得一次约会,他说:“我得到的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二十岁,戴着睡帽,身上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衬衣,和一条绿色粗布短裙,脚上是一双女式高跟拖鞋,一件浴巾披在肩上。我很喜欢她。我问她能否同她再次见面。
“‘你如果想同我再次相会,’她回答说,‘那要到我姨妈家去。她住在教士镇巷,靠近菜市场,离熊街不远,是圣马丹街那边的第三个门。从晚十点到十二点,我在那里等你,再晚一些也行;我会把门打开。人口处有一条小径,你赶快走过去,因为我姨妈的房间和那里相通;你会看到一个台阶,上去就是三楼。’我十点钟到达,找到了她告诉我的门,而且里面灯火辉煌,非但三楼如此,四楼和二楼也一样;但是,门关着。我敲门,说我来了;可是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是谁。我转身回到熊街,然后又再次倒回去。我看见门开了,我一直走上三楼,我在那里看到,火光是燃烧的褥草发出的,两个赤裸裸的身体躺在房内的桌子上。我大吃一惊,急忙退出。出门时,我迎面碰见两名殡葬工;他们问我找什么;而我为了让他们闪开,拔出佩剑;我走过去了。我回到住所的时候,对刚才看见的未曾料到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
按照两百四十年前巴松皮尔提供的地址,我也去赴约。我穿过小桥,走过菜市场,沿着圣德尼街往前,一直到右手的熊街;与熊街相通的左边第一条巷子是教土镇巷。它那似乎被时光和火灾熏黑的街牌给了我希望。我找到圣马丹那边的第三个门,历史学家提供的情况是多么准确啊!但,不幸得很,我最初以为仍然保存的两个半世纪的历史在这个地方消失了。房屋的正面是现代的;无论第二层、第三层或第四层都没有灯光。屋顶下的顶楼窗口,有一道早金莲和香豌豆的花叶边饰;楼下是一间假发店,玻璃橱窗后面挂着许多圈头发。
1都是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的作品。
一天,外面传来一阵响声,我哥哥跑到窗口,叫我,因为我总是缩在房间深处的一张扶手椅里,从来不愿意离开那个角落。我可怜的哥哥预言我将终身默默无闻,一事无成。
到四时,我回到我住的旅店。我坐在我的窗子后面。这个时候,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到街对面一间旅店的窗口画画。他们发现了我的规律,就像我发现他们的规律一样。他们不时抬头看看他们的邻居。我对他们的关注心中无限感激,他们是我在巴黎的惟一的交往。
夜色临近的时候,我常常去看戏;我喜欢人群的冷漠,尽管在门口买票和混杂到观众当中令我略感不快。我修改了我在圣马洛看戏时得到的印象。我看见圣—于贝尔迪夫人扮演阿米德1。我觉得她同我想象中的女魔法师相比,似乎欠缺点什么。当我不将自己关在歌剧院和法国人剧场的时候,我便沿着街道或者河岸散步,直至晚上十点或十一点。甚至在今天,每当我看见一排排路灯的时候,我就记起当年我沿着这条路前往凡尔赛进宫时,我是多么惴惴不安。
1十七世纪的一出著名歌剧的女主人公,讲的是一位女魔术师爱上一名军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