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德?博蒙夫人的父亲是阿尔芒?马克?德?圣埃兰,德?蒙莫兰伯爵,前法国驻马德里大使,布列塔尼驻军司令,一七八九年贵族议会议员,路易十六时期担任外交部长而且颇受国王赏识。他死在断头台上,在他之后,他的一些亲人也被处死。
从相貌看,说德?博蒙夫人美丽不如说她其貌不扬;勒布伦夫人为她画的像很真实。她的脸是瘦削而苍白的;如果不是一种不寻常的温柔使她的目光显得黯淡的话,她那双杏眼本来会炯炯有神的,犹如一道光线穿过晶莹的水变得温柔一样。她性格中的强硬和急躁来自她性格的力量和她身体上的痛苦1。她心灵崇高,勇气过人,生来适于社交生活,但她由于自己的选择和不幸,从中退出了;可是,当朋友在门外呼唤这个孤独的才女出来的时候,她会来到你面前,并且对你讲一些天上才有的话语。由于德?博蒙夫人极度虚弱,她讲话很慢,而这种缓慢是动人的;我在她躲避人世的时候才认识她;她已经受到死亡的威胁,我努力安慰她。我在新卢森堡公园街附近的埃丹贝旅店住下来。德?博蒙夫人在这条街上有一套房子,面对司法部的花园。每天晚上,我同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到她那里去,都是文学界和政界有地位的人:德?巴纳尔先生,莫莱先生,帕斯埃先生,谢纳多莱先生。
我结识了一位名为维嘎鲁的普罗旺斯医生;他已经到了欢娱之日所剩无多的年龄,但他对我说,他丝毫不惋惜这样浪费时光。如果时光给他带来幸福的话,他会坦然地走向死亡,而且他希望将死亡变成他的最后乐趣。可是,我目睹他临终时流下可悲的眼泪;他无法对我掩饰他的哀伤之情;但为时已晚:他的满头白发也不能掩盖他的眼泪。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只有不信神者是真正不幸的:对于没有信仰的人,生命的可怕之处是它令人感到虚无:如果人们未曾降临人世,就不会有死亡的恐惧:无神论者的一生是一道可怕的闪电,它只是让人发现深渊。
伟大和慈悲的上帝呀!你将我们扔到世界上,不是为了大可不必的悲哀和可怜的幸福!我们的不可避免的醒悟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是更加崇高的。无论我们有什么过错,如果我们保留一个严肃的心灵,并且在我们的懦弱中想到你,你会慈悲为怀,解放我们,我们将被送到那个永远眷恋的国度!
一八三七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一年——德?博蒙夫人:她的社交圈子
我在对基督教真谛进行增删、修改润色的同时,不得不做一些其他工作。封塔纳先生那时负责编法兰西信使报,他建议我为该报写一些文章。这种战斗并不是没有危险的:人们只能通过文学达到政治,而波拿巴的警察敏感得很。一个特殊情况妨碍我睡眠,但另一方面使我的工作时间延长,给我提供更多时间。我买了两只斑鸠,它们整天咕咕叫个不停:我没有办法,晚上将它们关在一只小旅行箱里,但它们因此叫得更欢了。我在被吵得无法入眠的时候,想到在信使报上给斯塔尔夫人写封信。这个玩笑使我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的两卷革命论未能做到的事情,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就做到了。我开始崭露头角。
首次成功似乎预告了接踵而来的胜利。我在忙于修改阿达拉(同勒内一样,是包含在基督教真谛中的插曲)的清样时,突然发现有些页找不到了。我害怕了:我以为有人偷我的小说,这种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人相信我值得偷。无论如何,我决定单独出版阿达拉,我在写给论战报和政论家报的信中,宣布了我这个决定。
我在公开发表这部作品之前,先拿去给封塔纳先生看。在伦敦,他已经看过手稿的片断了。当他读到奥布里神甫在阿达拉临终时在病榻前讲的那段话时,突然用严厉的声调对我说:“这不真实;写得不好,重写这一段吧!”我沮丧地退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无法写得更好。我想将一切付之一炬;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我呆在我的房间里,坐在桌子前面,头伏在盖住稿件的摊开的双手上。我恨封塔纳,我恨自己,我甚至打算放弃了,因为我实在太泄气。将近午夜的时候,斑鸠的叫声传到我耳朵里。由于两只鸟被囚禁,叫声变弱了,但更加凄凉:我恢复了灵感。我一口气将神甫的讲话重写了一遍,没有停顿,没有涂改,以后原文照发,一直到今天一字未改。第二天上午,我的心跳动着,拿去给封塔纳看。他叫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跟你说过,你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么!”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响,是从阿达拉出版开始的。我不再自在自为地生活,我的公众生涯开始了。在经历了这么多军事胜利之后,一个文学上的成功显得是奇迹;人们对此期待已久。这部作品的新奇更增加群众的惊讶。在帝国的古典派文学当中,在这个看见就令人厌烦的改头换面的旧文学当中,从天而降临的阿达拉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学作品。人们不知道应该将它视为“畸形的怪物”还是“美人”它是戈尔工1还是维拉斯?院士们聚集在一起,旁征博引,研究它的性别和性质,就像他们对基督教真谛所作的那样。旧世纪拒绝它,新世纪欢迎它。
1戈尔工(gorgone):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不久,我由于作家的虚荣心而受到惩罚,那是最可恶的惩罚,如果不是最愚蠢的惩罚的话。我曾经以为可以悄悄地享受作为崇高天才的满足心理,但不必像今天那样借助一绺与众不同的胡子或一身奇装异服,而只是保持正派人的穿着、仅仅以才气出众: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骄傲理应受到惩罚;惩罚来自我被迫认识的政界人物:声名是以灵魂为代价取得的特权。
封塔纳先生同巴兹奥希夫人1有交往。他将我介绍给波拿巴的妹妹,不久又介绍给首席执政官的弟弟吕西安。后者在桑利(勒普莱西)附近有一座别墅,我被邀请去那里吃晚饭。这座古堡过去属于德?贝尼斯主教。在吕西安的花园里有他前妻的坟墓;这位夫人有一半德国血统和一半西班牙血统,是诗人主教留下的纪念物。给用铲子挖掘的小溪提供营养的仙女是一头汲井水的骡子:那是波拿巴帝国的所有河流的发源地。人们设法从流亡者名单中删掉我的名字:大家对我已经以夏多布里昂相称,我也毫无忌讳,忘记我的名字应该是拉萨涅。一些流亡者找上门来了,其中有博纳尔先生和谢纳多莱先生。克里斯蒂昂?德?拉穆瓦翁,我伦敦流亡期间的伙伴,将我带到雷卡米埃夫人家中:她和我之间的帷幕突然降下了。
1拿破仑的妹妹。
我流亡归来后,在我生活中德?博蒙伯爵夫人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她一年当中有一部分时间住在帕西城堡,城堡位于儒贝尔先生避暑的伊冯娜—索尔—维尔纳韦附近。博蒙夫人回到巴黎,想认识我。
为了使我的生命成为一连串遗憾,在我的公众生活开始时,上帝安排的头一个善意接待我的人也是头一个死去的人。德?博蒙夫人走在那些在我之前死去的女人前头。我最遥远的记忆建立在骨灰上,从棺材到棺材,它们不断坠落;我像印度的博学者为死者祈祷,一直到我的念珠上的花朵凋谢。
阿达拉大受欢迎,甚至同布兰维利埃一道,进入库尔提乌斯2的人物群像之中。运货马车车夫住的客栈贴上了印有夏克达斯、奥布里神甫和希马岗的女儿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版画。河岸上摆的木书箱里,陈列着我创造的人物的蜡像,好像集市上摆的圣母和圣徒的画像。在林荫大道一间剧场的舞台上,我看见我的女野人头上插着鸡毛,与一个同类的男野人大谈“孤独的灵魂”让我窘得直冒汗。游艺场上演一出戏,剧中一位少女和一个男青年离开他们寄宿的公寓,乘车到一座小城去结婚;由于他们下车日寸——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满口讲的是鳄鱼、鹳和森林,他们的父母以为他们在发癫。滑稽模仿、漫画、讥笑铺天盖地向我袭来。为了使我难堪,莫尔莱教士叫他的女仆坐在他膝盖上,但无法将处女的脚抱在怀里,就像夏克达斯在暴风中抱住阿达拉的脚一样:如果安茹街的夏克达斯被画成这副模样,我是会原谅他的批评的。
2库尔提乌斯(curtius):德国人,在巴黎开设了两间蜡像馆。
这一切的结果是,我一露面就引起轰动。我成了一个大红人。我觉得晕头转向了:我从前不知道自尊的乐趣,而我因此陶醉了。我爱荣耀像爱女人,像爱初恋。然而,由于我生性胆怯,我的恐慌同我的热情同样强烈:我入伍,但不敢上战场。我天生腼腆,对我的才能始终抱有怀疑,令我在胜利中谦卑。我躲避我的光彩;我躲到一边去散步,试图扑灭我头上的光环。傍晚,我将帽子压下,盖住眼睛,以免别人认出我这个伟人。我到咖啡馆去,偷偷读那些不知名小报对我的颂扬。面对我的名声,在那条曾经令我分外痛苦的去王宫的路上,我一直散步到夏约宫消防队驻地。虽然有这些新荣誉,我并不感到更自在些。当我这个不同凡响者花三十苏到拉丁区吃晚饭的时候,由于认为别人在看自己,咽呛了。我端详自己,对自己说:“瞧,你这个非同一般的创造物,像别的男人一样狼吞虎咽!”在香榭里舍大街,有一间我特别喜欢的咖啡馆,因为店内墙壁上挂着一个关着几只夜莺的鸟笼;卢梭太太是咖啡馆的老板,她见过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将近晚上十时,有人给我送来一杯咖啡,在五只或六只唱歌的夜莺陪伴下,我在小告示报上寻找有关阿达拉的文章。唉,不久,可怜的卢梭太太就去世了;我、夜莺和唱“爱是美好的习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印度女人组成的社交圈子,只维持了很短时间。
如果说成功未能延长我的愚蠢的自恋的话,却带来另一种危险;这种危险随着基督教真谛发行和我因为当甘公爵被害而辞职增加了。那时,许多人簇拥在我周围,其中有因为读小说而哭泣的年轻女人,成群的基督教徒,还有另外一些热情而高贵的人,光彩的行为令他们冲动。十三四岁的少年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你的要求,他们着迷似的,将你的形象同传奇、花边和花朵的世界混同。卢梭说过,在他的新爱洛伊丝出版时,收到许多表白爱情的信件,一些女人向作者自荐;我不知道人们是否会将帝国对我拱手相让,但我知道我当时被一大堆洒了香水的信件淹没。如果这些信今天不是祖母们的手迹,我不会以适当的谦虚态度重提这些事而不感到尴尬的:人们为了得到我的手迹相互争吵,人们收藏我写的信封,红着脸,垂下头,在长长的秀发底下,将信藏起来。我没有被宠坏,这说明我的本性是好的。
出于真心实意的礼貌或者无法理解的懦弱,我有时甚至相信,我有义务到这些写信恭维我但从未谋面的太太们家去登门致谢。一天,在一栋房子的五楼,我看见一位在母亲护佑下的极可爱的女子,但我以后没有再跨进她们的门槛。一位波兰女人在她雅致的客厅里等候我;她是女奴和瓦尔基丽的混合,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或者像欧石南,在花神的其他花朵尚未到来或已经过去时取代它们。不同年龄和不同容貌的女人的合唱班是我从前的女精灵的再现。由于到那时为止,除了一次认真的眷恋,我从未被人追求和引人注目,这一切对我的虚荣心和我的感情产生的双重影响,可能更加可怕。然而,我要说:虽然我滥用一时的错觉是容易的,但通过宗教的纯洁道路达到享乐是我诚挚的本性无法接受的:因为基督教真谛被人爱!因为临终涂油礼、亡人的节日被人爱!我永远不会成为这种可耻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