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讲的话
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干连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须,须上有土。
我的美丽的国语,看起来像株更高贵的树,其实是支笔直的电线杆,接上了线路繁复的电流,但是它不属于土地,更没有根。
为了说一句令人羡慕的、漂亮的国语,我付出了很重的代价——在语言上,我是一个失根的人。我的语言有正确的文法、典雅的用词、标准的发音,可是它没有祖先对家乡的记忆,没有和四周生活环境血肉相连的牵绊,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种次文化所能提供的养分。
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不但悦耳,而且文明、优雅,但是贫血贫得厉害。因为它唯一的营养来源是书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色充沛的生活本体。
2妈妈讲的话
所以除了这一口漂亮的国语、华语、普通话之外,我什么方言都不会。
然而,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当然也不是"妈妈讲的话",不是母语;我的母亲,当她说,"夹壁辣个小猫死个老缸五"的时候,用我的国语翻译就是,"隔壁那个小毛是个老江湖。"我的漂亮国语当然更不是爸爸讲的话。你总听过湖南老乡说话吧?在这里,我连模拟都模拟不来。有一次,父亲接了一通我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他从第一声"喂"开始讲了将近半个小时,费尽力气向对方解释我已离开,他不必再来。朋友还是来了,因为在那长达半小时的对谈中,他只听懂了开始那一声"喂——"
我的国语,自然也不是北京话。我没有北京经验,辞汇里当然就没有北京话的土味儿,也没有北京话的麻辣利落。它只是貌似北京话,但是北京话连着北京的土地,读几篇邓友梅的京味小说就知道那个调调,搭一趟拥挤的北京公车,也能嗅到北京话的泥土气息。
我的听起来像北京话的国语,在台湾的土地上成长,岂不该充满着台湾的土气和芬芳吗?却又不是。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种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台湾政治解放了,闽南语终于可以得回它应有的尊严。学者编制台语字典,作家试探以台语写作,学童开口唱台语民谣我正在为乡土文化的复活而高兴的时候,却看见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
我不会骂人。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混蛋"。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或街头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体器官到液体固体的各类排泄物.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我的眼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随兴走进乡下一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荡,抬舆人踩的什么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辞讲道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本,是一种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当他们动感情的时候——生气、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出口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当他们冷静的时候——讨论、读书、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们就说国语。
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是他们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域;国语。是他们外在理性世界的语言.是一种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