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微微拍着桑离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你从医院不告而别,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机录,都没有你的登记。我去每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还自作多情地去了苏州,在留园里坐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公园要锁门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个可能有你的城市建‘离园’,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谁能想到会在盛锦那里看见你。”
说到这里,他微微喘口气。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睛里那些熟悉的情绪。
热烈的、深情的、宠爱的、惊喜的——这样分明的情感,曾经,她怎么会看不出是爱?
他继续缓缓地说:“你唱鳟鱼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递纸条请你再唱一曲,怕你认出我的笔迹,便故意写得潦草。听你唱我住长江头的时候,我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你,我也在长江边,我们才是共饮长江水,可是我没敢”
连沈悦梅都笑了。
她站起身,拉桑离坐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嘱咐沈捷几句,便匆匆出门。桑离看着沈悦梅的背影,有些呆呆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来,桑离才回过神,急忙塞一个靠垫在他身后。
沈捷静静地看着桑离,过一会,他略使使劲,把她拉得再近点。桑离微微一愣,还是乖乖地靠过去,他揽过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所有的动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么契合。在这一瞬间,连桑离都恍惚了: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交易吗?
他们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纸结婚证,他们甚至熟悉彼此身体里那些最隐秘的信息——假使这四年没有“爱”那么有没有“情”?
透过半开的门,她甚至能看见沈悦梅轻轻坐到床边,握住床上人的手。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看不见床上人的脸,却仍能感受到那样熟悉的气息——曾经,每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伸手拍沈捷的脸,唤他起床。他赖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会猛地睁开眼,伸手把桑离拉上床,用被子捂紧了,团成一个球,而后在桑离的奋力挣扎中起床,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那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个日夜,怎么就会论及生死?
沈悦梅轻轻和床上的人说话:“没睡吗,你看看谁来了?”
她回头招招手,桑离深深吸口气,一步步手脚僵硬地进了门。进门的刹那,桑离的视线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却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这一瞬间,再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桑离的心脏仿佛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泪水一下子浮上来,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直直地看着他,腿脚都仿佛固定在了原地,动不了,只是僵立着,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着他。
寂静的屋子里,有很长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拥抱在一起。
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离觉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动听。
那是生命的声音,是每到来不及了的时候,才知道好听的声音。
过很久,桑离才听见沈捷说话。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应则要镇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离会来,或者说他可能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重逢,总之当他坦然微笑的瞬间,桑离心里的哀伤便被冲开了一个小口,阳光照进来,似乎在告诉她:桑离,你看,你终究还是来得及
过一会,还是沈捷先笑了,他摆摆手,像以前那样唤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么熟悉的称呼。之前,他也是这样叫她:“小姑娘,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么礼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乐”
小姑娘,而今,她还是小姑娘吗?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