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山不转水转
一直以为井云飞在深宅大院里守候太太的陆相武,确认井云飞跑了。陆相武沉着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井云飞的宅邸。不再有任何人抵抗的商子舟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靖州城。靖州志告诉我们,城中的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红军”
在靖州主要大街上,起义了的国民党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和昨天下午出席靖州联防会议的军官一道列队欢迎著名的“共匪”首领商子舟。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靖州志的记载是,商子舟在洛州建立红色根据地,就派出了负责搞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秘密接触陆相武,至于陆相武是在什么条件下选择弃暗投明的,他做这种选择的时候,是如何考虑和处理与井云飞的关系的,靖州志没有交代。
我的想象是:陆相武是在知道七十九师不可能增援靖州的情况下决定要做的事情的,这个人要做的事情还不仅仅是起义或者说投降,他还要把井云飞当作进见礼献给商子舟。这是一个厚礼,商子舟知道,这件事是陆相武在知道父亲陆省三全家人遇难的情况下做出来,他不能不珍重这个厚礼。
当这两个著名的“土匪”在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四师师部挂着巨大作战地图的房间里相互看到对方的面孔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都产生出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当这两个代表不同阶级利益、势不两立的人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同时也在证明冯坤在很不适当的时候向井云飞说出的那句很不适当的话,有的时候是很适当的:“人在生死面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的。”
曾经活跃在靖州的中共地下党员、刚刚就任中共洛州专区崤阳县县委书记兼县长的白旭同志亲眼目睹了这一历史性时刻。
井云飞事先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封城的决定。陆相武不可能是最近几个小时才做出如此重要决定的。如果经过了深思熟虑,陆相武今天上午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不通报大家呢?即使不通报大家,为什么也不和井云飞打一声招呼呢?很显然,封城的决定不是为了应对商子舟,这个决定着眼的必定是城内的某种因素。
井云飞微微地笑了,笑意中蕴含着一种凄楚的意味,就像内心深处被利器刺痛了一样。但是他没有向冯坤显示内心的刺痛,同时,他也很难说出刚刚做出的决定——本来他想让冯坤把玉兰和绍平送到天龙寨去,他仍旧留在靖州。事情既然越来越具有冯坤说的那种色彩,那个决定实际上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井云飞显得很疲惫,就像病中的人那样虚弱。
“你还有没有办法把我们送出城去?”冯坤一时没有弄清楚这个“我们”指的是谁。“我们,我,夫人和孩子。”
冯坤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如果现在就走,我有办法。”
商子舟用稳健的语调说:“相武兄,现在,让我们联手。你不要打破你的部队建制,务必保持它的完整和有效,保证你对它的直接领导。”陆相武看着商子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我们不能停留,必须继续进击,防止井云飞西窜,对陕北红军构成威胁。相武兄,如果你没有意见,我想这样:你去追击逃往天龙寨的民团军三营和八营残部,先行包围和攻打天龙寨,我去消灭聚拢到南川的拒绝起义的民团”
陆相武紧紧握住商子舟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相武随后得到喜讯:就在这天傍晚,陆相武夫人为他生下了第四个儿子。安排好军事行动以后,陆相武抽空回到家中。这个家庭最为喜庆的时刻已经过去,宅院里氤氲着一种幸福安详的气息。陆相武走向夫人和孩子,突然产生出天启一般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发生的,有一种东西决定了所有事情的必然发生。他坐在夫人身边,端详熟睡过去的儿子。尽管这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因为他诞生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他对于他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陆嘉廷。他没有向夫人解释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名字。
这不是重要问题。重要的是——有心的读者将会注意到——这个孩子的降生意味着这个家族的历史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也许陆相武的感觉真的是对的:的确有一种东西,决定了所有这些事情的必然发生。
井云飞听到绍平和玉兰的笑声,他们一定是吃过晚饭了。
井云飞站起来,说:“冯坤,那就请你安排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参加守城的民团军三营和八营很快发现他们在孤军奋战,陆相武的部队全部转移到了北城。三营和八营奉井云飞密令脱离城南阵地,向城西转移,向天龙寨靠拢,他们竟然迎面遭遇了强烈的火力阻击。三营和八营最初还以为商子舟从北边进了城,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阻击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相武集结在北城的军队!
三营和八营做困兽之斗,打得异常勇猛,但是,真正冲出城去的不过一百六十余人。这些人站到城北两公里的沙梁上时,太阳正在从地平线上升起,紫色的光亮把大地照耀得如同梦幻一般。
此时,陆相武正在带领一个营士兵潮水一般漫过靖州城中心大街,呈扇形包围井云飞的宅邸。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宅邸安静异常,三进院落仍旧井然有序,就像仍然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在这里享受岁月。后院的五间正房房门关得好好的,窗户上的窗花鲜艳夺目,那一定是井云飞年轻漂亮的太太剪的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