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封闭还是遗忘
玉兰并不希望路很快就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即使她的家乡石家坪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回归了的女儿,她又怎样向绍平介绍那新奇的一切,让他把那个世界接受下来,以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孩子的心态与它正常相处呢?
现在她才知道丈夫井云飞对于她的叮咛有多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恨父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不会伪装,必须在他心底里培养起真实的仇恨,而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那种仇恨,否则,他的眼睛都不会为他保守住秘密,他就将和那个世界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他就会不幸福,就会招惹祸端。这是井云飞,当然包括她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啊!在泉县看到镇压李昌源,更加强化了石玉兰改变儿子的愿望。是的,这是一种真实的愿望。
从身后看着虚弱地行走着的绍平,玉兰暗暗对自己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存在的,他就是你的一切,你必须为了他做你能够做的一切。
绍平拉住母亲的手,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那本来就很白皙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惊愕地看着李昌源跌跌撞撞从眼前跑过去,惊愕地看着李昌源的婆姨被两个赤卫军拖曳着跑过去——那个婆姨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只脚拖在地上滑行。她的棉袄被拖曳到很高的地方,两个奶子几乎全部露了出来。再后面,是四五个拿着盒子枪的人。
玉兰和绍平看到被押解着的李昌源和他的婆姨站定在前面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失去知觉的婆姨像一堆棉絮一样堆在沙地上。
绍平紧张地凝视着,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李昌源身后那几个拿盒子枪的人齐步走上前去,几乎同时举起了枪,枪口离李昌源和他的婆姨不过四五步远近。
“砰!砰!砰!”绍平眼看着李昌源的脑袋迸裂开来,眼看着白色的脑浆和着鲜血喷溅到很高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痉挛着倒在湎河冰面上,眼看着李昌源的婆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就完全不动了。
这是湖南的情况,就它的普遍意义来说,我们也可以推断认为洛州的农民运动也大致是这种情况。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情况是:当时的政府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农民协会就是权力机构。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我想,读者就会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下面的史实了。
我们仍然用小说的方式进行叙述。
镇压地主李昌源的大会不是这片红色区域召开的唯一此类大会,作为农民运动的胜利性标志,往往要召开很多次这样的大会。这样的大会至少会产生两方面的结果:一是真正为世世代代遭受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欺压的贫苦大众出气,让他们感受报仇了的快感和翻身了的喜悦,所以每一次镇压大会以后,群众热情往往空前高涨,要求继续镇压其他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呼声更加强烈。二是以这种镇压的方式震骇那些试图反抗农民权力或者不情愿和新政权合作的人,让他们确切地知道,如果不合作或者合作得不好,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正是所谓“杀鸡给猴看”——本来就害怕了的猴子突然看见鸡脑袋被剁了下来,血突突地冒了出来,自然就会被吓得哆嗦颤抖起来,而它们又藏没处藏,躲没处躲,日后自然就好调教得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年代经常用利群众集会的形式解决此类问题的原因。
玉兰不知道这些。或许是出于对于一个相识的人的不自觉关注,或者出于在一个新奇世界中对任何事情都会产生的好奇感,总之,她和绍平到南坪去参加镇压李昌源大会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南坪在泉县县城高大的南门外,这里以前是进行骡马交易的地方,虽然气味不那么好闻,却地势开阔,非常适合举办群众性集会。南坪南面就是著名的湎河,它是从县城西面流过来的,目前已经完全封冻,水在冰面下运行,到了晚间才能够听到近似于呜咽的声音。
两个人的血像小河一样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汇聚到一起,从冰面的缝隙之间流到河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这个场面所惊吓,软软地出溜到了地上。
只有他的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急切地呼唤着他。
44。行远
路还在向远方延伸,不知道还有多远。
冰面上出现了很多从河对岸几个村庄跑来看热闹的人,这些人都穿得很齐整,年轻女子们的大红棉袄和红头绳光彩夺目;后生们则用突然启动的奔跑和相互间的喧哗吸引女子们的目光。被骚扰了的老汉瞪一眼从身边跑过去的后生,生气地抱怨说:“啊——死呀你?”婆姨们技巧高超地一边走路一边说笑,一边为自己的老汉(方言:丈夫)纳鞋底子,不时把锥子在头上篦一下。
玉兰和绍平站在离湎河河面不远的地方,离主席台几乎一里地远,上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大小。会场黑压压聚集了好几千人,都伸着脖子往前看,好像真的能够看到什么东西一样。那时候还没有高音喇叭,讲话的人都可着劲儿吼喊,以便于让更多的人听到,尽管这样,玉兰也不知道镇压大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台上面都站了些什么人,讲话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绍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还以为这里在过什么欢庆的节日。绍平兴奋地对妈妈感叹:“这里比靖州过年还热闹。”玉兰看看儿子,忽然意识到不该让他来这个地方。
正在这时,人群中起了一声惊咤,就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来。玉兰和绍平被人群推搡到了河岸上,从这里正好看到一些人从主席台那边极快地向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在小跑,脚下趟起了一团团烟尘,后面跟着涌动着的人群。人群虽然和这些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却亦步亦趋,整齐划一,就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样。
玉兰首先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李昌源。这个人身上的棉袄破烂不堪,很多地方露出了棉絮,一只棉鞋跑丢了,穿着洛北地区男人都穿的家织布袜子,袜子已经脏污不堪。他的身形没有以往那样高大了,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暗淡,仍然像灯笼一样明亮,充满了由怨恨和恐惧凝结成的带着些惊讶的神色。他的头发被胡乱剪过,有的地方露出了头皮,有的地方却留下一寸多长的头发;颧骨上的一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棉袄衣襟上。他几乎是在奔跑,后面的赤卫军仍然推搡着他,好像在这件事情当中行进的速度是非常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