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辉煌狱门.1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了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人。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然被抓走却是一定了的。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他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一名男知青和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男知青说:
“那监狱不断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黄黄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脸上冰出一层青色。房墙下的蛐蛐,咯咯出刀切青菜一样脆生生的叫声。村街上走动的脚步,踢踢踏踏,把从河沟爬上来的流水声,踩得七零八落,如从树冠上漏落的一片片月光。脚步渐渐远去,流水声又弥合着走进院落时候,她说明儿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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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乡间的说法,要招子当然是自己亲自去了更好。至少这样更见其虔诚的颜色。梅同婆婆一道来了。
张老师说,我说娅梅,你怎么信了这套。
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流露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洞。这时候,它端端坐在井台的一角,冰凉的石条,使它一路的燥热立刻散去,双眼显得神秘而又安详。末梢挂白的尾巴,舒展着贴在石条上,发散着它内心激动的热气,模样儿极像昨夜它卧在年轻的主人身边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除了村落下面河沟的水声,正艰难地爬上山坡,在各家院落试探着脚步以外,就是夜蝙蝠在头顶的飞响。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梅,你嫁过来二年了吧。”
儿媳说:“有事?”
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
她笑笑,娘已经独自往那跑了几趟,我陪她一次也是应该。语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实质,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儿媳的自己,只有无言无语的黄黄,心里是明白着一个的确:
她想去监狱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国家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杀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进了张家营子。
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满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弄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社会动荡,使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对命运的解脱,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政治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匾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是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性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二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你们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妻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相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操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毛。问婆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了招子庙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