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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朝着天堂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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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做事,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黄放在床上,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脏,一任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阳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荡着一块清新的月亮。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干柴;蜡黄的皮膨胀,如揉皱的黄布,既没有什么弹性,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入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水,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床前,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床前。毅然转身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水,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根头发都年轻如三春初苗,青青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白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韵,可毕竟刻满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阴,老君庙小学的钟声里,响的是她青春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吸吮过她的汗水;家里的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满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水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高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黄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公安。”“张老师你再想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黄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黄,你没多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床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强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黄哆嗦?也许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黄,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家了。我们到家了黄。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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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一夜白雪砸出许多窝凹。太阳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高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阳中能滴出水来。村胡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日瀑瀑的日光。看见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上去,将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想到的却是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插了过去,一支叉齿进了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的额门。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插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县公安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黄的爪上还带着雪块。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黄的血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满世界都有黄的血流。看,黄头上的两个血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穴口。天还是冷,毕竟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公安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这下好了。黄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强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呢,你却把黄打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叉死才好哩。哦,黄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好。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的留恋;竟是对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着犹豫不决了。哦,黄。黄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黄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黄,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死。血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阳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里叽咕叽咕,盛满了黄头部的血。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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