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艳的命运。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于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满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
整个灿黄夏天,沿加州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日军空袭。每天晚饭后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内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么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恋童癖,窥淫癖,暴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服从于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乐得到了自由!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日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一夜,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色情乌托邦。
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后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于是性也不必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著性,性的边际的边际,可以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望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色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过就没了,后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在愈趋细致,优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于联姻机制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后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肉体锐度,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于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后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后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