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满一百岁,它创立于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发髻的人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满一百年,今后仍将扮演您日常生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后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日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满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度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欢欢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的最后遗墨。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脱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色成这副德行,要投书抗议。我傍窗远眺台风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安全蜗在封闭室内,是充满体味的人群里的一份子,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电袭击之后,穴洞中顾视自己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
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日本广为流传说,kyon得了爱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不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日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爱滋。可怕的谣言,致命杀伤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塞隆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潮。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于敬老节被发掘后,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么。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么,我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日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坚硬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好写,于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肉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肉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