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亦推拒,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超前跑过去,凌驾于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们旁边通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于神前缔约。既然人的姻亲制度里我们注定是无份的,那么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心,不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持著平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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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烟幕里用眼神把我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于转弯黑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回屋子去了。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远赴辽宁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中海蓝,流落番邦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床头一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我们睡卧其间,宛若浮沈于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作,灵媒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一叫,似男似女,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后,往后,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后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著迷于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于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之后的糟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么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于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大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里,国王享有什么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于蛋壳之上。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walking,是prestig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奏质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么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音,起于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于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对听众吹,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蔷薇棚壁前忘我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