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服著预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为,我与世界断了连系。冰封于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扬起我的活动力。不错只有痛苦,活之欲望,这样的痛苦。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简直成了被虐待狂的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我一下,最后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我讲到永远二字,凛于其字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他腿一路滑跪于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我履行诺言没有来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驰返。短短周末,有时够坐火车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远离台北。
我依然无目的走极长极久的路,结果总是走到杰家巷子。不再激动,仰望杰家,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会有奇迹了。我只是被自己内部的深渊所驱使,溯游至此,产著胶稠的苦谬之卵。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认我是,因此他把这一面对我模糊掉,尽管他也并不避讳跟我狎腻在一起。我,或妈妈,家人找不到他的时段,他去了哪里?没有线索,没有可联结的点,直到他自己出现。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历历然就显影出爱丽思的镜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嚣嚣众声向我宣扬著,享乐主义者有福了,孤独的人有罪了。
kisslabocca,吻在寂寞蔓延时,享乐主义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则,无生殖约束,无亲属关系,因而无人际网络。性欲的单细胞自阳界脱佚出来,群集于此,袒程交纳,领取一份总也嫌不够多的永难饱足的性欲大餐。
于是我再回来阳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动,社交。但我已感染长年不愈的游离性,无根性。越老,越难适得其所。阴界的召唤,同性恋者无祖国,即便形体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置身社会,心理的非社会化,注定了我将一生格格不入,孤独罪人。
当阿尧消失复出现,那次,在他脸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我鸪立太久,感觉到居民将我当精神病患之类可能报警来抓了,才走开。
“我的怨恋之情如此执拗深根,即使已无泥土附著,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后来我读到杰的私淑大师的信件,这样说。我整夜踞坐新公园亭池边,一件薄夹克渡过起霜的夜晨也不觉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经。这个痛苦,不是阵发性,锐锥性的,它是没有休歇不会间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所以时日稍常后它就变成了迟钝。我不感到饿,困,口渴,不会疲累。不会看,不会言说。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里,辨认是水是路,一片黑,较黑的是树木石头,更黑的便是移动猎索的人们。我跟过肥软若泥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过老汉,香港衫脱下裸出臂膀上一轮青天白日党徽刺青,正如小时候村里头负责接电话广播的老李,我颇受惊吓,这批人还活著!
我的迟钝自闭,只有在,我记得是汉诺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结实肌肉的拥抱里,我想起杰。于是,何处裂开了一条缝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块绵延不绝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压来。
以及在,我督管兵们劳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机场广垠的南方天空下,苍蓝,莽绿,透射著振振金属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唤起随之无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时间,我是迟钝的。
那次他获得情报,来学校逮我,摩托车载我赶赴美国学校,小阅览室正放映一部布纽尔的十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灯亮前他不见了。我一直等他,待这班影痴依依不舍皆散光了,灯熄,门亦锁了,他才从漆黑里喘嘘嘘跑出来。他迳去牵车子,我、跟后,闻见他走过之处曳著尿骚味。他把车交给我,浑身尘土,鞋印斑斑。我说怎么搞的?他用力清掸了一翻,问我乾净没。我指示他脸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帮他擦了。他自知臭脏,车让我骑,载他。坐在我后面,他尽量隔开距离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车,他再骑回去。我们都没讲话,没讨论布纽尔。夜风潮糊糊刮涂我脸,我心臆阿尧大约是去干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样子扰乱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吗?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吗?
细节,细节,我太想搞懂细节。千百种性幻想,梦魇缠绕我,几至我甘愿降服于这股强大求知欲,以身试法在所不惜!
此事,晚了数年才实现。至我遇见杰,爱上杰。阿尧将出国,我通过了论文,刚刚结束助教生涯。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我冀望于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