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所以阿尧,他的激进和愤懑,着实吓坏我们。我看他,简直是洪古之初与黄帝那场大战的刑天。黄帝断其首,刑天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舞干戚而操。我们蒙上眼睛,不敢看。背转身,冷酷离去,不想知道结局。
相爱,使我们变得竟如此胆小,而且只会越来越胆小。本来烂命一条,现在两条,驮负着另外一条的生老病死,我们当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会绕道避走捷运大蟒底下,免得上头随时可能坍落水泥块把我砸死。
难以言喻的神经质,保命,逃祸,躲险,凡一切但求延寿为了相爱。
我因此觉得生与死是同一张面孔,它就在我前方稍高处垂首着。
常常,它就在那里,过马路时,搭电梯时,此刻书写时。并不可怕的面孔,甚至带点似有若无的微笑。接近于,假如墙壁上挂了一个能乐面具,抬脸望它,它俯面朝着我的,那种感觉,就是了。若更鲜明则是一幅印度女神,张开四只手,两只搞了利剑和人头,两只伸展做祝福保护状。我在她跟前,我乃这样与她共处着。
颓散歪在榻上,他问我秦某上体育课为什么不敢穿汗衫。我不知,虽然我感到他是过分在乎秦。他说因为秦腋下长出了毛。
他枕着手臂伏桌上,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在哭泣。
我骑单车要去阿尧家,想载妹妹一道,她似乎憧憬那供窗纱帘。我们村子的浅门浅户,是从窗口探探就知道这家晚饭吃些什幺东西。我邀妹妹同往。
妹妹说,要做功课不去了。
是的妹妹不会再去。
因此死,并非死神,第七封印里身穿连帽黑袍跟骑士下棋的死神。而是俯面朝着我的,生。
古希腊人说,你绝无可能置你的双足于同样的河中两次。
是的,庄严劫,贤劫,星宿劫。
往昔近昔瞬昔。
往后,她竟打电话给妈妈道别。她晓得我怠懒不文,代我执行了阿尧的嘱咐,她不要妈妈看我们是野蛮人。多幺过虑,傲持的妹妹!
好难搞定的妹妹。永桔说,唉你妹妹不喜欢我。
我说,可以了,她本来是这样。
我与永桔,处心积虑在筑营我们的蜘蛛巢城啊。把吐出的晶莹白丝一根一根延往彼此的过去,缚住那些漂浮于时间荒流里的记忆碎块,打结以记,交叉成线,搭编为网。的确祖先和活着的人同等重要,亡灵与生灵都有一个位子。
我们丝毫不张扬,暗暗把巢粘着于社会森林的隙间,孜孜ku1ku1(石+乞),游走在曝光未曝光之际。我们自我蓬垢,卑微哼唧祝祷文如一首流行歌唱的“我要的不多,我要的真的不多。”冀盼我们的恭顺,渺小无害于人,甚或弄臣媚趣也行,只要能博取命运欢心因而赏予我们更长久一点的契约。识破未识破,可说不可说,我们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愿苟活在纲常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