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号的两女人
我就是你听说的那个"给死人送钱的女人"。我的全部痛苦都在这句话上。你看我现在很平静了,是不是?可是这句话是我的一个万丈深渊,我一碰上它就陷下去,很深很深地陷下去。
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号里。我从来没去过63号,后来知道那里的厉害了,好几个工程师都死在里边。但你要认识老钱——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灾惹祸那种人;他在这个厂里干了二十年的供应管理,连家里用个螺丝钉也不从厂子里拿。为什么非叫他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从小认识,他脾气有点暴躁,可人正直,埋头工作,我们生活得清贫但是很骨气。他一直是个小业务干部,七品小官也没当过,我一直是个普通教师。我们有五个孩子,对孩子搞智力投资,所有收入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们都上了大学。"文革"抄家时,我家最穷,挖墙刨地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来。箱子里一半是空的,存折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只有一把破旧的西餐刀,被他们当做匕首拿去展览做为老钱的罪证。
老钱的罪名,说是参加刘工程师家的"裴多菲俱乐部"。要是听他们说,刘工程师家真好像有个暗藏的搞破坏的组织,其实哪里是那样,我也常去那儿玩呀。
我脑子完全乱了,控制不住。忽然觉得这是假的,老刘没死,我想大概他交待的好,已经出去了,哪一天会推自行车来接我;我俩就是到处流浪去讨饭也好;可是忽然我又觉得这是真的,我就受不住了,大哭,喊老刘,一声声地喊,喊得很真,就像老刘就在眼前。弄得63号的男女看守们都说有鬼了真没想到他们来这一手
这样,他们就对我说:"我们厂是搞生产的,不能叫你总住在这里,花这大的代价"就把我轰出来。我坚决不再回"垃圾大楼"那间小屋,我一看那里的一草一木,神经就发狂。他们就把我弄到另一个地方住下,还叫两个女工轮流陪我,怕我自杀。事后才知道,63号死人的事有人追查,他们很怕我自杀,又多一条人命。
老刘死那时,火葬场不给烧,是63号那帮人架劈柴烧的。然后钉个盒子,把骨灰放在里边。有一天他们来了,拿个白布包儿,对我说:"他死有余辜!"打开包,把盒子扔在地上,是老刘!我一下瘫在地上,就喊:"救命呀——"
打那天起,我做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床上,把老刘的衣服给他穿上,再戴上老刘的帽子。他就是老刘。我天天不出门,陪伴着他,他也陪伴着我。吃饭时绘它摆上一双筷子。它就傻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也不用它说话,他在,就好后来,我的养女回来了。人家都叫我把这假人拆掉,别吓着女儿,我才搬开它。
我的养女是"文革"初去内蒙古插队的。她的命运不比我更好。她的生父是老刘从小要好的朋友。我和老刘没孩子,她生下来四十天时抱过来。他生父叫朱文虎,是老刘厂里的电器工程师,因为过去也常到我家来玩,就和我们同一案子,被打成"裴多菲俱乐部"二掌柜,也关进63号。他脾气很倔,打得更厉害。几次给烟头塞进肛门不准大便,被踩断三条肋骨后死了,死在医院里。事后他们叫医院开假证明,说是死于心脏病。还把一张断了肋条骨的胸部照片改了名字,叫"米可号",怕将来有人查验。
往后我也学精了,不硬顶,干脆胡说。
他们问:"你在俱乐部跟谁打过牌?"我就说:"跟蒋介石和宋美龄。"
他们问:"你们留着那套旧军装干什么用?"我就说:"每天穿一会儿,纪念国民党。"
当他们知道我存心胡说,整我整得更凶。一天,他们对我说:"你升级了,今天枪毙你!"就拿棉袄盖上我的头,押上一辆吉普车,跑了一个多钟头,其实就在工厂后边盐滩上来回乱转。然后拽下车推进一间破屋。一排排人,全是官,还有穿军装的人。他们的问话很横:
"你的发报机呢?"我说:"扔进河里了。"
我养女的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都死在63号。我死了一个老刘,实际上也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你说说,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死,是留下许多问号的一片空白。***
永恒的怀念
1968年54岁女
k市k区某中学教师
他们又问:"电报机的图纸哪儿来的?"我说:"在新华书店买的。"
他们听我胡说,上来三个人用木棍狠抽我,还用刀背剁我。有个人过去一直没打过我,我还认为他向着我,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事回来又把我吊起来打。
转天一个打手溜进我屋来,对我说:"发报机既然没有,早晚会弄清的。看你的腿肿成这样儿,我学过医,绘你治治,你可别让他们知道。"
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不知该怎么说感激的话。可是哪想到他借给我看腿伤,侮辱我。我呼救无人。拼命跟他对抗这时我真想自杀了。活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惨。守夜的一个女工劝我,我又想起老刘来。我要是死了,老刘放出来后怎么活;可我哪知道.他进来三个月受不住,拿垫床腿的砖头砸碎自己的脑袋,自杀了我记得我进来不久的一天,扒门缝看见过他一次背影,给两个人推着。我还一直以为他活着。我俩都在63号,他既不知道我也在里边,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还有什么必要忍受这些罪活着?
七一年春天吧,一天,他们忽然对我说:"告诉你,你丈夫已经在六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自绝于人民"下边的话我只听见一句,"你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我当时只觉得心里木极了,没有任何感觉,也没叫喊。等他们再来叫我写材料,要我表示和老刘"一刀两断",我忽然跑出来大哭大喊,喊老刘。一下子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