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于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污濁。父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
借了又借,后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里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
,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
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
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
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
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蘿蔔絲,給母親的
是一件老羊皮襖,只覺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
,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違,他本人卻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
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于敬,怎樣久亦不能熟習。市井男
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調子與板眼,婦人更會哭
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
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沒有冗談或清談的嗜好,穢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交。我父親出門,家裏沒有